一屋子兵士进来,店内瞬间活泛起来。
南楚黎民农耕为生,牛肉不好取,便只听为首的中年兵士嘱咐小儿,取来足瓮的酒,还有当日新宰杀的猪肉。
不多时一盆盆卤得稀烂得酱肉抬出,用瓦瓮装好的烈白酒亦是被放在桌上。只听得这群来此打牙祭的士兵开始喝酒划拳,大快朵颐。
卤肉香味传来,让张患得会想起往日军营中的日子。
张患得体弱,已经是有些时候没有如这般大吃大喝过了,便委屈巴巴看向边婴。边婴回瞪了一眼,张患得也只好作罢,吃着自家房中较为清淡的酒菜。
不过嘴上还是说着自家老爹当年被一箭扎入左肺,也没耽误他喝酒吃肉。
喝着酒,吃着肉,这群大老粗嘴里也不闲着,对着老板娘说些荤话。老板娘也是为独当一面的泼辣女子,面对调笑,反而是回嘴反将,说的几名少年模样士兵满脸通红。
“丫头,爷们没准以后也就在北越军中某份差事,过着这般日子喽。”张患得带着几分笑,这般调侃自己道。已经不是天上谪仙人的他,自然也没了什么野心。
当日李诡散尽满江武道气运,恐怕便是想到今日。生生世世沦为他人棋子的张患得,也该真真正正地当一回人间人了。世间大势走向,便随它去也罢,反正他张患得不掺和了。
一夜无话。
张患得原本还想不安分地凑近边婴到身边,却因为一动便一响的腰骨间“咔嚓”声而作罢。这一次南行,注定再没有什么大动静,有点只是富贵公子哥带着自家妻子回乡省亲。
第二日清晨,张患得二人早早的牵回已经饱食水草的马匹,正欲离开之际,便只见昨日那站着就着一碟小菜的落魄读书人,从老板娘房中出来。
张患得看了一眼边婴,后者脸颊也是有些绯红之色。
到了楼下,招呼伙计找些饭菜来,二人吃饱便上路。老板娘先前被二人撞见,如今便到了二人身前,道了一个万福,笑盈盈的闲聊起来。
那读书人却不是先前张患得想的什么浪荡人物,而是实打实的店铺掌柜,这老板娘正派的夫君。行事怪癖,在乡间老房中终日苦读度日,老板娘一人照看这门买卖用以谋生。
“倒是奇人怪事。”张患得心中暗想。
原来这被评为中下之姿的读书人做了一个怪梦,今年秋试将遇贵人,说不得便能谋到一桩功名。
这本是闲聊,自然也就片刻辄止,不再深入。但张华的呢不知道的事,也就在这一年秋天,由已经攀升至吏部主事张若失一手推动的“天下无品秩”在朝野掀起的风波。
楚京那座门户紧闭的太子府中,高瘦的太子公坚玄立于庭前。侍卫扈从都已经屏退,只剩下先前入府的西席讲师HD在其左右。
庭中无花无草,仅仅有几株长相清奇的虬枝老梅。夏日世节,绿叶婆娑。两口池塘中各有黑白大鲤几尾,轻然浮游,更显满庭清净,隐隐有玄味。
太子近年一意玄修,老皇帝不上朝,这位储君也没见再内阁之中露面多少。这无疑会引起朝廷言官们的猜忌,早年间还有几位悍不畏死的科道官员上书陈奏这爷俩的无为做派,于国本有百害而无一利。
道当这几位被罢官夺职,永不录用之后,也就在没有不开眼的言官胆敢如此激烈陈奏了。
“先生近日与我府中教书,可还习惯?”
韩郸作为西席讲师,自然是给太子之子讲学。太子一味玄修,龙脉不旺,膝下仅有三位太孙,近年也并未新添子嗣。
想着那几位读书尚且迷迷糊糊的小子,韩郸只是笑着奉承道:“太孙们天资聪颖,日后必将为一代人雄矣。”
“先生也不必这般昧着良心说话,”公孙玄笑着说,“早年我找清都观的道长为这几位世子测算根骨,大儿子虎狼之姿,未来战场上杀人的主,二儿子则是一身痞气,想来将来当个安乐王爷也就罢了,三子却是如我一般,一身道骨,将来说不准便是护国大真人矣。”
听着这位丝毫没有储君胸魄的太子说着自家孩子前途,更听着这位太子请来道人测算事关国本的太孙根骨的不经之行,韩郸脸上美哟波澜,心中却是一阵阵寒意。
“吾家乃天子贵胄,那些混弄人的八股闲散文章,先生也就不必教了,教这几个孩子读写史书倒也就够了。”公坚玄这般吩咐道。
皇帝脚下不好当官,在这储君府中当这西席讲师更是一门苦差事。教的好了,将来帝师名头稳当;教的不好,可是相当多的各科给事中官员等着将“韩郸”二字写上历朝历代都有的《奸臣列传》之上。
韩郸当下只想问一句:“陛下,当真不惧四面八荒虎狼之师?不担心满朝悍臣权奸?”
但这句话到底是没有问出来,便被念叨着“至人无己,神人无功”的公坚玄示意退下。
“对了,先生,听说那名张家世子认了一个御史候补?也别那御史台当什么候补了,让他直接到我吏部任职吧。”
数年以来,兼管却也虚管吏部的太子,第一封亲手擢升手谕,便是由传到了京郊张若失小宅。
这一世将来的首辅张若失与一生视其为政敌的韩郸的初次见面。这一日,还不是位高权臣的二人,倒是言笑和气。
短短几日之内,张若失又得升迁,还是极有深意的太子手谕。这原本的逾制之举便又在京中士林引起一阵言风。成堆折子上了上去,却也再没后续。
而原本身为言官候补的张若失,还未上一张折子,便被调离到了更加接近朝堂党派风波的中心。毕竟吏部的每一处官职都是极富讲究,必须是权衡利弊,否则便是满朝一党的局面。
一介孤臣的张若失,倒也如道家真人一般,风乘我,亦是我乘风。任你调任,我自做我的大楚贪杯郎。
在那日与钦天监监正饮酒之后,李求乞便已经也发老迈昏聩。仿佛那一日的张患得散道耗尽了其精气神。
他李求乞从来不信鬼神之说,三十年首辅之任,杂多事务已经耗尽了这位原本江宁李家读书人的风发意气。
再加上三十年前的沙场奔波,这位李老首辅能够撑到今日才显败色,已经是钦天监逆天祈福,耗损来生福运的结果了。
元吉三十三年,夏季过的很漫长。
黎民百姓不知为何东南如此大旱,朝廷却不见如何赈灾动静。
又听闻北越一世子来到荆州省亲,该州经略引亲军随从,马踏难民无数,这笔帐自然是算在那名南下寻乐的张世子身上。
据说当地官员还举办了一场极尽奢华的庆典,一整条秦淮河都洋溢酒香。
在府外成群难民衬托下,酒肉歌舞妓显得格格不入。
一名吏部员外郎上书,恳请皇帝不拘一格降人才,废除大楚自古的九品中正,改行北荒的纯粹科举。
御史孙佳自然是一同乱骂,从中书省骂道御史台,从北越骂道南荆,从东宫太子牵扯到皇帝失德。这篇洋洋洒洒十数万字的《痛陈国贼表》被皇帝留中不发。
反而是吏部员外郎张若失修书一封,派快马南下询问张患得为何有如此荒唐之举。
他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才找到那隐隐被称为“张福龙兴之地”的张家镇。却没想到此地早已经被原在张福手下,后来留任东南的官员清理一空。
百姓全部迁出,那张家祖宅没有张福示意他们自然也是不敢移位,却改动旁边山水,生生地将这乱葬岗改成一片风水宝穴。
好笑的是,这一切远在北地的张福从来都不知道。那李诡应当知晓一些,也是本点口风没有透露。
后面被骂成国贼的车马成群,酒池肉林,也是先斩后奏的献媚之举,自不用说。
这群默默耕耘数十年的官吏,终于是在这一日等来了张家人,还是世子张患得。真真如儿子见父亲一般,几乎感恩涕零。
并非官场中人的张患得,见一州经略在自己面前妥帖得像个奴才,也是不好拒绝。总不能被人献媚反而暴起杀人吧。连边婴也是觉得此举并无不妥。
这一行,便是张福和李诡想要给他张患得上的一堂官场课。有时候不是躲避骂名,严格律己便够了。荆州之事,虽说有人幕后设计,却仍拦不住整个天下得怨怼向北越袭来。
而且朝廷早在三月便召集廷臣商讨救灾一事,赈灾银两粮食悉数分发下去,又如何灾情没有半点好转,反而愈加严重?
这便是李求乞一直想要改变的权臣世家格局,朝廷的政令再好,只能到达州府一级也是无用。
不过眼下,州府也许便是有意用这江南民愤冲随王朝气运。
在这一年的七月,青黄不接的时节,各地灾民哗变的消息不断传来,朝廷在三月调拨的赈灾粮却丝毫不见踪影。
已经抱病了数月的首辅李求乞拖着病重之躯来到中书省议事厅,发出了此生最后一份通晓全国九州的铨政手谕,只有简单八字: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各地经略府,四方军镇大将军府,都护衙门,都是受到这为权臣最后的规劝。
有心人知道,这位宰制群臣数十年的首辅,约莫是不行了。
这封言辞狠辣的行文并未使得情况好转,反而是南方狼镇宋大德上书,恳求朝廷给予他镇压叛乱灾民的权柄。
军队干政,这已经是赤裸裸的夺权行径了。
这封相当于询问大楚南方之“鼎”的折子被内阁截留,并未上交皇帝。但谁人都知道,这只是个开头。不久之后,东南官场,成堆的乞求朝廷放权的折子便会飞也似地来到这朝堂之上。一些世家贵族,朝中老朽,也会趁机凑个热闹。
没办法,那头病虎终究是难以镇压这座山林了。
元吉三十三年立秋,李求乞在丞相府中见了张若失最后一面。言辞恳切地交代张若失,自己恐怕撑不住多少时间了,往后这座天下,便要托付给他了。
临终的老人只求了张若失一件事,不要让这座天下陷入几百年前那种军阀割据,混乱不堪,百姓如猪狗的局面重现。
奈何张若失只是摇了摇头:“抱歉了老师,弟子万难答应,”
真真的求乞而不得。
后世谈及那一段由新楚二代权相一人引发的历经五代,涉及十国的乱世之时,鲜有人了解其中深意到底为何。
立秋时节,首辅李求乞遣散府上原本就不多的人丁,已经在各州上任的子嗣也被他庆幸夺官回乡候补。在即将到来的狂潮中,李求乞希望以此来最后保全这些自小被他严格规训,别曾有一丝豪阀习气的儿子们。
宰相府庭中,本来就因干旱而显青黄之色的柳树,在一夜立秋之后全部掉落。
一代权臣李求乞,在无一人陪侍的床上,孤单病薨。数日之后才被提前通知,但也终究来迟的张若失发现。
举世哗然,天下唏嘘。
李求乞之后,老皇帝直至驾崩前再为立相。这位名声不显,完全被李求乞掩盖了光辉的皇帝,终究是熬死了李求乞,没让他变成历经两朝的大宦。为公坚玄留下了一个无相的内阁。
也就是在这一日,传闻是奉李求乞遗令的北越张福兵马宣布南下护驾,兼顾镇压南方灾患的职责。
再无猛兽枷锁的北越,开始展现其野心。那屈居北方蛮荒之地的协定,仅仅存在与张福与李求乞二人之间。甚至是早已经怂恿张福南下的李诡都未曾打破。
南方狼镇,宋大德在北越有了动静之后,先是回收将各地叛乱弹压。那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叛军首领被狼镇将军府高手生擒,枭首与大军阵前,其余叛乱自行做了鸟兽散,
最后亦是挥师北上,宣布张福为叛乱,要入京勤王。
原本盼着李求乞身死的楚中兴帝,一时之间又无比怀恋这名首辅在任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