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谪仙归尘 > 第二十二章 藏书人 读书人 抄书人

第二十二章 藏书人 读书人 抄书人

    当楚朝士林大谈张家父子的荒淫轶事的时候,张患得来到了被他屠戮一空的商家府邸。

    他并看不上府库里面堆积的黄白之物,相反,他此行的目标是前往商家那座极其不俗的藏书阁。

    他不读书,也不太看得上张口道德,闭口文章的酸夫子,但他每次在外攻伐结束都会习惯性的去各地的藏书阁搜刮一番,为自己的胞弟寻找一些典籍的孤本。他从贴身衣物中拿出一张写满书名的细绢,对着上面的书名一层一层楼地寻找着。

    即使张若失已经去了大楚京城,他也不太愿意把这习惯停下来。

    坚持做没有意义的事情,才能称之为习惯,或许也才能称之为情义吧,并不需要什么理由。

    张患得的文韬完全比不上其武略。

    九为极数。

    天下武道分九转,他此时的境界应该处于六转左右,便是那古书上所记载的夜行山林,虎狼蹑行之境。但若是考虑其体内虚影,多半能将境界提升个半转。

    先前遇到的小剑主则多半处在七转,万夫辟易之境也。

    武道之外有天道,天道十二楼,每四楼为一个门槛。儒家大儒曾有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那苏仪大致就处在治国之境,不过其国多半只是百乘治国,但依然能将张患得信手拿来。

    对于这第四层门槛,道家曾有真人嗤笑儒家言:藏天下于天下。

    道家所言第四门槛则并无定名,只因上古一真人言:道可道,非常道矣。

    若按照世人的标准,先前乘鹏而去的道士,多半便是到了“有所待”的逍遥游世境界。

    张患得并不了解自家弟弟到了何种境界,只知道自己这病秧子弟弟生平只爱看书,练武却是练不得的。幼年在众多豪阀幼子中受了欺负,父辈不管孩童之间打闹,那次不是自己去帮着报复回去?

    想到这里,张患得竟是露出了一丝温馨笑意。

    且将这些往事收起日后再作思量,张患得又是一头扎进了商家的书山之中。

    显然这书山并配不上其光鲜门楣。即使以张患得的眼光来看,这书山中也有众多为了堆砌而放入的劣书。

    找寻了半天也只找到弟弟所罗列书目中的前朝大儒所著《礼法释义》而已,张患得心里寻思着有一日必去那北邙书院搜刮一番。但却听得阁楼似有空处。

    世家大族藏书楼多余隔间,用以放置孤本,再放置一二守楼人于此抄书。

    张患得循着声音来到以书墙之前,运劲一推便只见豁然开朗。再这终年不见天日的藏书楼隔层之中,一枯槁文士瘫坐期间,青灯黄卷,奋笔疾书。

    约莫是常年抄录孤本残卷,这文士已是近盲,见有人进来竟然只是吩咐将酒放下,饭菜拿走,再带些五石散过来。

    大有近古狂士遗风,服药喝酒,袒胸露腹。

    直到张患得走进,他方才反应过来,淡淡地问道:“这商家终究还是被灭了?”

    张患得没有言语,算是默认,并走向前抵触那白绢,轻声问道:“先生不知此楼阁中可有这些典籍?”

    那枯槁文士将白绢凑得极近,眯眼看了半晌,又是看了看眼前这个魁梧粗犷地年轻人,似是不相信这人也能看懂上面的艰深典籍。

    张患得也有些猜到,摸着头笑道,这是为自家兄弟准备的,他才是天生的读书胚子。

    文士点点头,随手丢出几卷古籍,然后说道:

    “这上面的倒是这里有几本,你可以带出去。剩余的,恐怕这天底下就只能去北邙书院那座摘星楼,和楚国南方那几个千年世家里面找寻了。”

    “对了,你我初次相逢,我为你找了书,你却也是为我做件事吧。”

    “我做了一辈子文抄公,却也把心胸里的一点墨汁写了出来,你家弟弟爱看书,就帮我捎带给他,我胫骨被钉在这座椅上几十年了,实在是出不去也不想出去了。”文士说着说着咳嗽起来,似有痨病。

    “既然商家已灭,你再帮我做一件好事,一把火把这腌臜藏书楼给点了吧。”最后一句重如泰山的话,从这文士口中轻飘飘的飞出。

    张患得收拾起那几本孤本,看着这文士竟有些伤感,不知是不是由此想到了自己那远在楚京的兄弟。

    还想着是不是将这文士接到北越养老,却只是深深感觉到这文士决绝之心。

    文士也似是看出这年轻人眼中不忍,轻声说道:

    “小儿郎,莫迟疑,被这蛮荒商家困上一辈子是我自己选的。”

    “我最坏的命是由于某些事情被剥皮零割示众,群氓分而食之。”

    “葬身书火,不亦是人间快事?”

    道家有真人言,“身若槁木,心如死灰”,又言“哀莫大于心死”,这分明已经读儒家另入歧途达到道家第四门槛“吾丧我”境界的文士,此刻一心求死。

    张患得接过文士递过来的文稿,和白绢一起放入贴身衣物之中,包好那几本孤本,向着这文士深深鞠了一躬。

    转身出门,还不等他作打算,却只见书海深处已是烈火一片。

    张患得苦笑,这文士为了不伤及文稿才哄骗自己出来放火。

    凡火怎能又怎能烧死这已然得道的真人?

    于是文士自己招引天劫,连同一栋好坏参半的书葬身火海了。

    张患得看着自己带出来的那文士的托孤之作,只见其封皮上写着两个极古的大字:“非儒”。

    扉页歪歪扭扭似乎是写着这文士的姓名,嵇贽,便再无其他籍贯之类。

    每年会遍刷桐油以防虫豸的藏书楼极其易燃,闻着这木香以及纸张焚烧的书香,张患得只觉得满心悲怆。他平生素不喜酸夫子,此刻却也动了性子。

    对此间世界是有多失望才自囚于这方寸天地之间?最终又以最为决绝的方式不愿与这天地和解?

    天上紫魁星闪动,似是又要接引谪仙人归天。

    但那一股气机却自行消散于天地之间,不愿去那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