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择将之道,惟审其才可用也。不以远而遗,不以贱而弃,不以诈而疏,不以罪而废。”
对于公报私仇的辛康宗,赵桓目前秉持的就是这种态度。
老实说,作为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穿越者,他也狠想挥舞起至高无上的皇权大棒,嘁里咔嚓,一番操作猛如虎,把所有看不顺眼的人全部干掉。
爽当然会超级酸爽,爽完之后呢,谁来替皇帝拉套?总不成自己抬轿自己坐吧?
外有强敌围城,内有权奸乱政,作为一个立足未稳的孤家寡人,赵桓还远远没到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程度!
事实上,无论臣下忠奸智愚,择其长而用之,视其短而避之,这才是当下应该奉行的王者之道。
辛康宗的恩主大靠山已经倒台了,他这个时候正惶惶如丧家之犬。对于皇帝来说,是主持公道痛打落水狗?还是诱掖奖劝令其为已所用?
答案不言自明。
大战在即,临阵换将原本就是兵家大忌,倘若因为砍了辛康宗的脑袋,激起其麾下八千中军将士哗变,到时候别说擒杀郭贼洗刷国耻了,不被后院大火烧成灰烬已是万幸。
而今改成忽悠模式,效果自然会大不一样一一皇帝不动一刀一枪,只需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手握重兵的大将就会毫不犹豫地慷慨赴死,岂不是性价比最高的策略?
方才赵桓声称已经钦定了赏格,凡擒杀郭贼药师者,无官赏千金,有官加七秩……那些只是外挂,方便主将鼓动下面的人去替他卖命,最重要的是接下来这一句:不管是谁擒杀了郭贼药师,本军主将都会被朝廷授以节钺。
别的姑且不说,只冲着建节这一条,就完全值得辛康宗拿性命去搏一把。
要知道,节度使乃是武臣正任官里最高一阶一一与武阶官之首的太尉相比,其含金量甚至更高一筹,这个等级的荣衔,对于本朝职业军人来说有着天然而致命的吸引力。
建节之后,除了在军中同僚面前拥有极度尊崇的权势和地位之外,关键是担任实职差遣的统兵将帅,朝廷一般都会支给真俸,杂七杂八加起来比宰相拿的好处只多不少。
辛康宗现如今只是左武大夫、利州防御使,也就是正六品的遥郡官。
遥郡官内部的升迁次序,基本上和正任官一样,都是从刺史开始,中间需要经过团练使,防御使,观察使,然后才到承宣使。
原则上,辛康宗只有先爬到遥郡承宣使的位置,才能落阶官成为正任刺史,至于从正任刺史到正任官之首的节度使,那就可望而不可及了。
其实既便是距离节度使只差一步之遥的正任承宣使,也是看山跑死马,除非立下特殊战功,否则在军中总戎十年都未必能够建节,本朝承平时期就有不少这样的实例。
富贵险中求,眼下辛康宗只需拼死一战擒杀郭贼药师,不仅可以洗脱公报私仇的指控罪名,还能从遥郡防御使摇身一变成为节度使,这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儿。
除非脑袋被驴踢了,否则没有人能抵挡住这种天大的诱惑。
辛康宗欣然领命而去,没过多久,他便亲自率领马司六千精锐部众出发了。
按照君臣二人刚刚议妥的合击策略,何灌从酸枣门正面钳制住敌方,辛康宗自卫州门悄悄出城,等到绕至常胜军背后,然后何、辛两部万余人马同时发力,前后夹击,只需一战,便能又快又好地全歼郭贼药师的两三千常胜军……
“渠帅,前哨探马刚刚回来禀告,对面宋军乃是步帅何灌的人马,保守估计至少有万余劲卒……俺家不会中了南朝伏兵之计吧?”
一个名叫赵鹤寿的常胜军高级将佐,忧心忡忡地跑到主帅郭药师的临时营地商议对策。
说是主帅营地,其实就是距离酸枣门三里之外的一座破庙。
此处属于京都荒郊野外,曾经是一望无际的菜畦林地,偶尔还有几处星散零落的村落庄园,不过早已被坚壁清野的步司卒伍焚毁殆尽,除了断壁残垣和一地鸡毛,几乎什么都没剩下。
倒是这座位于官道附近的泰山中岳庙,可能因为有神祗在里面加持的缘故,那些明火执仗的骄兵悍卒只能望而却步,最终得以完好无损的保存下来。
郭药师率领本部人马走到此处,从前哨骑队那里得知宋军早有提防,犹疑着不敢贸然向前推进了,正好鸠占鹊巢,将小破庙辟为避寒歇脚的临时营地。
庙虽不大却五脏俱全,但见长方形墨漆供案前面,陈置着一尊方形焚香鼎炉,一个身材伟岸、长着络腮黑胡须的红脸膛大汉,正在用紫铜长颈小执壶,在三足铁环架上温酒喝。
此刻他听到背后有人说话,延迟了片刻才缓缓转过身来,沉声安慰道:“老二稍安勿躁,吉人自有天相,俺家这帮老兄弟从铁州那疙瘩一直打杀到现在,脑袋不是还好好地长在脖子上吗?”
这话没错了,只要郭大叛臣见风使舵跑得快,没有人能追得上他,就算暂时弄丢了大富大贵,在乱世中自保性命岂非小菜一碟?
“话虽如此……”
赵鹤寿肥头大耳,脑门锃亮,的确天生一副富贵相,可是眼下他们兄弟的处境越来越不妙却是不争的事实啊。
原本在大宋天朝有着高官厚禄,整天吃香的喝辣的,没事还可以跑到京城里浪荡一回。自从全军数万部众归顺了女真人,不光生活水平直线下降,就连身家性命都已岌岌可危。
就在不久前,二太子斡离不为了让郭药师和他的老兄弟们,放心大胆地纵骑南下纳投名状,十分体贴地把他们的妻儿老小留在燕京妥善保护了起来。
什么保护,还不就是羁押人质!
赵鹤寿只要一想起来,就会兀自气得浑身上下的赘肉直打哆嗦。
郭药师贵为辽宋金三姓家奴,当然没有赵老二那么儿女情长了。
这些年戎马倥偬,到处打打杀杀,仕途宦海浮浮沉沉,他早把活着这个事儿看得无比通透了。
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千金散尽还复来,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能在乱世中保住性命,大丈夫何患无妻?有了一大堆老婆,难道还愁生不出一大堆儿女?
“老二,这可是地道的辽阳老家烧酒,要不要来一口?”
郭药师仰头打了个酒嗝,伸手递过来一只精致无比的三足纯银酒樽。
赵鹤寿瞥了一眼,果断地摇了摇头。他不是不好这口,而是面前这个纯银酒樽来历非凡,弥足珍贵,就连渠帅自己平常都舍不得用,他赵老二又如何会不识抬举?
“酒就不喝了,说点正事儿吧。渠帅,不是我扫兴啊,渤海千户挞不野那个老匹夫,估计已经带着攻城器械赶到了。他若见常胜军驻足不前,很可能会大发雷霆……”
“他敢!”
郭药师猛地一拍方鼎香炉,冷笑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俺家兄弟既便沦落至此,也轮不到他区区一个千户来指手画脚!”
“可是……”
赵鹤寿欲言又止,停歇了一下才道:“挞不野可是跟着太祖皇帝打江山的老将,如今又有四太子在背后撑腰……”
说到四太子兀术,郭药师一下子哑火了。
这次南下伐宋,他作为先锋官,虽然直接听命于大金经略处置使、两路都统、二太子斡离不,但是今晚的夜袭行动却是由行军万户、四太子兀术亲自指挥。
当初议战时定下的策略是这样的:渤海千户挞不野和契丹千户耶律马五,各率本军一千步战精兵,分别负责攻打酸枣门和封邱门。
为了防止南军出城邀击,特遣常胜军郭药师和刘舜仁,各率本部全甲骁骑随行策应攻城步卒。
其实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金军主力全部按兵不动,只令几支签军跑过来瞎溜达,哪里是什么夜袭攻城,不过是窥伺东京城池,看看南军有何反应,以便及时决策是速战速决,还是以战迫和,仅此而已。
郭药师在议战之后就判断出来了,是以一见南军早有提防,赶紧勒马吁停一一再硬着头皮往前冲的话,就直接撞南墙上了,甭管是谁在后面督战,他都不可能拿自家性命去白白送死。
“哼!挞不野拿个鸡毛就敢当令箭?俺家四彪人马不过是随行策应其部攻城而已,既便是他皇子郎君到此,又能奈我何?”
岂料话音刚落,庙屋外面突然传来马挂銮铃之声,时间不大,十几个擐甲蕃军武弁簇拥着一位满脸横肉的夷胡悍将走了进来。
赵鹤寿一见之下,慌忙迎过去解释道:“大孛堇来得正好,南军已有提防,此时不易进军,我部故在此等候……”
挞不野当胸一把将他推搡到一边,径直走到供案之前那尊焚香鼎炉近前,厉声喝斥道:“大战在即,尔等却驻足此地,逗留不进!郭药师,常胜军这是要造反吗?”
郭药师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捏住纯银酒樽的足根,自我陶醉似地放在鼻子底下嗅了一阵子,方才翻着眼皮阴阳怪气地吐出来四个字:是又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