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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天下一人

    捉杀军旧部从全员溃散、仓惶逃归,到基本恢复建制,只用了短短两三天时间。

    赵桓不得不承认,梁方平这厮虽说是个无卵阉人,若论统军辖众的本领,并不比那些沙场秋点兵的老将军逊色多少。

    显而易见,年轻时候跟随童贯童大王在西北军中千锤百炼;这些年又独挡一面,到处挥舞着捉杀制置使的大旗剿贼平叛,就算是生铁也早已锻造成精钢了。

    令人遗憾的是,金军铁骑甫一露头,昔日的吊额白睛大虫,摇身一变,竟然成了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

    可悲乎?可叹乎?可惜乎?

    此时位于瑞圣园祭坛附近的中军大帐里,赵桓一面兀自感慨,一面低头审视着墨漆虎头帅案上的一方铜铸官印,但见上面阴刻着八个浸染朱红印泥的篆体小字:京东捉杀制置使司。

    这是朝廷几年前因剿贼平叛而专门设置的临时机构,事毕之后自动省罢,官印也随之一并销毁。

    如今梁方平却私自藏匿下来,走到哪随身携带到哪,由此可见他对昔日的辉煌有多怀念。

    事实上赵桓想当然了,梁方平这会儿压根没心情怀旧,他正将怨毒无比的狠虐目光,投向大帐入口处——那里即将出现一位吃里扒外的本军嫡系将佐。

    时间不大,门外有个清亮的男子嗓音,字正腔圆的自报家门:“捉杀军旧部第三将,左部将田师中,奉命前来见驾!”

    说来尴尬,梁方平的七千人马这次衔命出戍浚州,由于事态过于急迫,甚至连正式番号都没来得及编制,枢密院就像催命鬼似的督促他们上路了,是以本军各级将佐对外只能以捉杀军旧部自称。

    田师中?

    听到这个有点熟悉的名字,赵桓心中陡然一动,缓缓放下了手里的铜铸官印。

    作为一个只从宋穿网文里汲取历史知识的穿越者,他能接触到的本朝历史人物全靠剧情提供,因此局限性特别大,一下子就能记住的更是少之又少。

    除非是那些自带光环的大人物,抑或是跟某个在历史大人物有剪不断理还乱的特殊关系,像田师中这种乏善可陈之徒,显然属于后者。

    赵桓能记住他的名字,主要是因为中兴四将之一的张俊张大帅。据某本宋穿网文里说,田师中这厮过了而立之年还没娶上老婆,急得上窜下跳,火烧火燎,隔三差五的流鼻血。

    后来投奔张俊,帮着打了几回大胜仗。张大帅一时高兴,不赏金不赏银,直接把自家守寡的儿媳妇赏给他当老婆。

    据说田师中当时激动得无可无不可,就差跳着脚感谢张大帅的八辈祖宗了。

    呃,在我大宋天朝自力更生娶个老婆,真的有那么难吗?

    赵桓甚是好奇,这会儿就想看看田师中是不是长了一副猪都不吃的鬼样子。

    “宣。”

    “喏!”

    一名倚门而立的金瓜武士扭头冲着外面大声喝道:“官家有旨,宣召捉杀军左部将田师中入帐陛见!”

    话音刚落,从帐外急趋进来一位顶盔挂甲的年轻军将。此人二话不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纳头便拜,口中万岁喊得山响。

    赵桓只扫一眼就看清楚了:这家伙三十岁上下的年纪,身高在五尺开外,不胖也不瘦,狭脸、短髯、细眉长眼。

    说实话并没有想像中那么不招人待见,反倒有股子精明干练的意思一一要是这样的人都讨不到老婆,我大宋天朝打光棍的汉子岂不是很多?

    事实上田师中的精明干练不光表现在脸上,更体现在审时度势的具体行动中。

    作为梁方平亲手培植起来的嫡系部曲,田师中早就看出来主帅与新官家叫板肯定是死路一条,是以趁内臣邵成章路过本部营垒之际,偷偷请他给新官家递了个口信,大概意思是说,甘愿做新官家的内应,以图尽忠自效。

    赵桓起初并不知道其人是谁,既然有人愿意弃暗投明,何乐而不为?原本以为他是单枪匹马一个人,岂料这家伙比较有料,居然同时说服了驻扎在封邱门内的第二将和第三将一起反水。

    如此一来,捉杀军旧部只剩下城外的三千人马,梁方平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了。

    此时田师中已经在正中褥位上行完参拜大礼,这会儿正低头叉手,躬身即步退至墨漆虎头帅案的右侧,没承想正好与左侧侍立的梁方平面对面,两个人的眼神很自然的触碰在一起。背主求荣,临阵变节,田师中多少有些心虚,匆匆瞥了对方一眼,赶紧把头摆到了一边。

    梁方平恨得咬牙切齿,不过碍于官家在场,只能在肚子里咒骂:好个吃里扒外的贱种孬货!咱家把你从一个长行卒伍,一路栽培成正八品部将,有你这样恩将仇报的吗?

    他在愤怒之余,忽然莫名其妙有些庆幸,心说还好咱家预备了免死金牌,否则还真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古人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现如今连嫡系部曲都已经弃暗投明了,梁节使身为堂堂二品朝廷大员,难道见识还不如一个区区八品武官?”

    赵桓一边用软刀子杀人诛心,一边给本案主审官李纲递了个眼色,意思是可以就此了结此人了。

    李纲心领神会,当即沉声喝道:“梁方平!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臣仆冤枉!”

    眼见新官家要盖棺定论了,梁方平突然把心一横,不再以“罪臣”自居,索性来个垂死挣扎,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冤枉?”

    李纲冷笑一声:“身为主帅,丢城弃地、弃军逃归,何冤之有?”

    梁方平紧绷着柿饼大脸,一声不吭地从贴身内衣里掏出来一封朱色纸笺,只用两根短且粗的手指捏着,颇为得意的在李纲面前晃了两晃。

    李纲又怒又疑,当下顾不得什么御前失仪,劈手就抢夺了过来,然而拆开纸笺只瞅了一眼,立马就怔住了。

    梁方平轻轻一碰乌紫的上下嘴唇,冷言讥笑道:“李侍郎,纸笺里面都写了什么,系由何人所书,你敢公之于众吗?”

    此时室内除了他们二人和皇帝之外,还有越王赵偲、左部将田师中以及乍看之下并非血肉之躯的五名金瓜武士。

    李纲下意识的扫视了一圈在场的每一个人,捧着纸笺的双手有些颤抖,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才好。

    “李侍郎,有什么好犹豫的?圣兹在此,还不速速呈上御览!”

    入帐以来一直保持沉默的越王,意识到事态可能已经失控了,说不定会牵扯到不该牵扯到的人,是以及时喝令李纲,赶紧把烫手的山芋扔出去,交由皇帝亲自酌情处分。

    一句话提醒了迷糊人,李纲双手捧着那封纸笺,恭恭敬敬地放到墨漆虎头帅案上。

    赵桓低头看时,恍然闻到一丝若隐若现的胭脂香味,定睛细瞅,但见纸色红艳欲滴,花纹精巧艳丽,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本朝仿照唐代所制的薛涛笺。

    除了吟诗作赋的文人骚客,谁会用这种女人味十足的小幅纸笺?

    赵桓兀自摇了摇头,然而等到耐着性子看完里面的内容,不由火冒三丈!

    信里只写了几十个字:览卿所奏,甚骇!朕命卿出戍浚州,盖非御敌耶。倘闻虏至,宜当疾速亲身回报,万勿迟延,切切!

    字面意思十分浅显,就是让梁方平其它的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只要第一时间亲自把敌情密奏回来即可。

    字体是匠心独运的瘦金体,花押是天下一人。

    赵桓就算闭着眼睛都能看明白,除了那个翻着花样作死的老昏君,全天下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有这种弹指惊雷的纸上功夫。

    由此联想到上月初八,童贯不顾太原守臣张孝纯等人的坚决反对,毅然决然弃军潜遁,其最终目的,居然只是跑回京城亲自向官家密奏敌情。

    如今梁方平的所作所为,几乎与其恩师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这件事情的最终结果就是老昏君连天亮都等不及了,昨晚连夜仓惶出逃。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宋徽宗的亲书手迹,赵桓无论如何不肯相信,一个肩上担负着九州万方天大干系的君主,居然可以自私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天下一人,天下难道就只为了你一个熊人?

    去死吧!

    赵桓愤怒已极,猛然抓起那方阴刻着“京东捉杀制置使司”字样的铜铸官印,抬手就飞掷了出去!

    只听砰地一声巨响,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了排立在帐外左侧的门戟。单侧正好是七根门戟,连同旁边的六纛、旌节,呼啦一下全都应声倒了下去。

    梁方平心疼得肝脏直颤,官印、门戟、六纛、旌节,这些可都是他这个威武军节度使提着脑袋拼杀出来的荣耀,就这样被新官家轻而易举给砸倒了。

    “梁方平!丢城弃地之事姑且不论,三山浮桥并未全数尽毁,尚留二十八艘大船漂于北岸,你这么做究竟是何企图?”

    李纲眼见延兴皇帝又要发飙了,是以赶紧转移话题,将梁方平往暗中资敌上引。只要揪着这个由头不放,一样可以将这个不可一世的权阉送上断头台。

    然而就在这时,距离中军大帐不远处的瑞圣园祭坛方向,突然无端喧闹起来,偶尔还有箭矢嗖嗖嗖地朝着这边飞射过来。

    赵桓正要命人过去看看怎么回事儿,一名擐甲军士突然跑过来向其顶头上司田师中禀告,说是梁节使的牙兵亲随发觉主帅可能会有危险,试图冲进来一探究竟,幸好来自第二将和第三将的那些将官们及时出面拦下了,不过双方正在发生激烈争执,随时可能爆发武力冲突。

    情知事态有变,帐内和帐外的金瓜武士立马行动起来。十个人几个箭步便冲到了皇帝身边,迅速围成一圈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

    梁方平似乎见惯不怪,连头都没抬一下,兀自在腰里踅摸着什么。数个弹指之后,他突然冲着惊慌失措的田师中,扬手抛过去一块朱漆金字牌符,同时大声喝道:

    “田师中!你想眼睁睁的看着军中袍泽互相残杀吗?速去传达本帅之令,告诫众军将士稍安勿躁,一切依令而行,否则军法从事,定斩不贷!”

    此言一出,众人全都感觉莫名其妙,不知道梁方平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究竟是何居心。

    田师中顺势接住空中飞过来的主帅令牌,下意识地应了个“喏”字。

    他正要转身出去传令,忽听梁方平又道:“慢着,命人把罪囚韩世忠押过来,本帅要和他当面对质,看看究竟谁才是资敌内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