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曹在原地愣了一下,随后马上笑道:“这位小公爷说笑了,哪里会有这样稀奇的事,被人袭击如何会不照面。小人这些弟兄们今日根本就没动过军器,如果不信,可以在张大人面前查验军器的数量,这些在离营前都有登记,小公爷甚至可以检查箭矢是否磨损、刀剑是否有磕碰等等。”
话说得很有道理,看他笃定的样子,也不像是装出来的,而且这种事也说不了谎,只要让工匠检查一下他们的军器上有没有新伤,就可以有定论。
而且这跟御马案又有什么关系?
众人一起看向胡搅蛮缠的孟夜长,张一维的眉毛已经皱起来了,看上去很有些不耐烦。
“有道理,我也相信你们没跟人动过手。”孟夜长点头表示赞同,“但是,假如贼人用的是下三滥手段呢,比如,朝你们撒一包迷药之类的。”
金吾卫们没有太大的动作,这种百战精锐,自然不缺定气,但也有好几个开始惊疑不定的交换眼神。
骑曹也接不上话了。
“你们脚底下像踩着棉花,走路也走不了直线,一直打晃,眼睛里还泡满了血丝,这些都是麻药效果还没有退的表现。”孟夜长循循善诱的帮他分析,“你自己看看你的伙计们,眼睛红成这样,吸入的麻药剂量一定很大,我觉得甚至能麻死一头猪了,可见你们的体质之好,这是夸奖,不用谢。”
“再看看你们的盔甲,胸前背后都粘着草叶子,说明歹徒把你们放倒之后,还翻动过你们,检查你们麻得够不够死。你觉得这些歹徒这么干,是想从你们身上摸点儿什么走啊?”
骑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一咬牙,决定还是实话实说,毕竟跟御马案比起来,自己犯的也只能算是小事了:
“启禀张大人,也叫各位同僚知道,巡城不是连续不断的奔驰半日,就算人受得了,马也受不了,因此在巡城路线上有几个固定的歇脚点。”
“今日弟兄们在东城外的松树林歇脚时,忽然全部人事不醒,半个时辰后方才醒来。小人知道,这定是中了贼人的迷香了,但翻拣身上,甲、刀、弓、马均无一遗失,虽然不解,但小人想着既然没有损失,就将这件事隐瞒不报,以逃过营中责罚。没想到这位小公爷慧眼实在高明,一眼就识破了小人的龌龊想法。”
金吾卫们都跟看鬼一样看孟夜长。
高不攀很兴奋,连连捋着胡子,老学究是探案爱好者,看到一场精彩的推理在眼前发生,觉得十分过瘾。
犯人们则面面相觑,明明在说御马案,怎么扯到旁边去了?时间紧迫,还有五匹马等着给老子送行呢。
“你们回营之后找军正报备,自领责罚。”张一维给这桩插曲小案下了定论,这不是什么大事,军人遇袭再正常不过,真要抠着追究起来,顶多是这一队金吾卫行事不密,休息时没有按照条例设置岗哨,可能连军棍都摊不到一人一棍,骑曹想把这件事隐瞒不报,算不上什么大罪过,如果不是周围人多眼杂的话,张一维都不会让他们按规矩办事,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是!”骑曹如蒙大赦,本来是一件不大的事情,就因为想耍个滑,结果碰上了个眼睛毒的捉刀人,不只该罚的一点没少掉,还惹得一身骚,活该这些家伙捉刀人当不成,要当犯人。
“容小人告退,小人这就回营领罚。”
“慢着!”不受欢迎的孟夜长再一次阻断了金吾卫的回家之路。
“我还有一个小问题:这位将军,金吾卫是几天巡一次城啊?”
“按例是十天一巡。”
“嗯。”孟夜长点了点头,又加了一个问题,“你说军器没有丝毫损坏,我是信的,但是马匹,你们检查过了吗?”
“马匹更容易查验。”骑曹对这个奇怪的囚犯观感非常不好,语气里也有几分不客气,“我们领出去十匹,还回来还是十匹,小公爷可以自己去数一数。而且每一匹都完好,不信的话可以牵着它们也走上两步。”
“我数过了,数量没错。”孟夜长连连点头,表示信任,“不过还是你们领用的那十匹吗?你们骑马回来的时候,屁股底下有没有感觉跟之前不同了?”
骑曹思考了一下,答道:“我们歇脚的时候,是将马匹系在一处的,回来时各人是随便拉了一匹,每个人前后乘坐的马匹未必一样,因此未曾留意。”
他什么都知道,他只是不说……孟夜长注意到了骑曹的犹豫,知道他肯定发现马匹被换过了,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过你少了件事,我就要少条命了,由不得你滑过去!
“张大人,金吾卫是临时领用,与马匹不熟,未曾留意情有可原,但小人可以断定:在金吾卫被迷倒之后,贼人已经将十匹马掉了包了!”孟夜长还是决定帮金吾卫遮掩一下,毕竟已经在他们身上拿到了线索,没必要把人得罪死。
囚犯们全都瞪大了眼睛,高不攀更是快要把自己胡子都揪掉了。孟夜长的意思很明显,结合已经提示了的白马变黑的方法,众人已经明白了贼人盗御马的完整流程。
“贼人用醋煮黑豆之法,潜进养马监,将白色的御马染成了谁也认不出来的黑马。这个不难做到,只要轻身功夫好一点,跳墙进来就可以了。”
“随后,贼人将御马从专属的马厩里牵出来,系到其它的马厩里,再次飘然而去。我猜这个贼人一定是对养马监很了解,刚才金吾卫来交卸马匹的时候,进了门就径直往一个马厩的方向赶,十分熟悉,可见这个应该是金吾卫领用马匹的固定马厩。”
案情梳理讲到这里,孟夜长有意停顿了一下,等着骑曹十分上道的点了点头:“是的。”
讲故事就是要有捧哏才有感觉。
“到这一步,贼人只是将御马在我们眼皮底下藏了起来,让我们对御马视而不见,但还差一步:他需要将御马弄出去。”
“这个贼人必定是对养马监和金吾卫都熟门熟路,知道养马监拴巡城马匹的固定马厩,也知道金吾卫十天一巡城。当御马失踪十天之后,搜捕的力度大减,他才好让金吾卫帮他将这些御马送出去。”
十名金吾卫顿时变了脸色。
“当然,金吾卫是毫不知情的,他们只是循例从马厩里领走了十匹花斑马。贼人在他们固定的歇脚地——松树林里提前撒好了迷药,等他们过来休息时,不知不觉的被迷倒,这时,贼人再牵来早就准备好的十匹杂马,系到昏迷的金吾卫身边,而将他们骑来的马牵走,不知不觉的完成了掉包,用十匹劣马换走了十匹价值连城的御马!”
“这个贼人好手段啊,让养马监帮他养马、金吾卫帮他送马、捉刀人给他背黑锅,自己基本上没做什么事情,脏活累活全让别人干了,还让所有人都蒙在鼓里。”孟夜长摇头晃脑的点评完盗马贼的做法,又啐了一口,以示轻蔑,“总想着取巧,不是做事的正道,我鄙视他。”
场中一时无声,在孟夜长抽丝剥茧的捋出来之后,众人都在消化这段离奇的案情。
这其中的每一步都是推测,并没有直接的证据可以证明贼人就是这么干的,但是每一步听起来又合情合理,完全在现有线索的指向之内。
“听起来引人入胜,但这只是你的揣测。”张一维作为刑部尚书,马上发现了这一点,“本官并不能据此翻案,除非……”
“除非找到那十匹被掉包的御马!”高不攀在旁边抢答,只要找到御马,所有的推论就能全部坐实。老学究两眼放光,一桩奇案就在眼前发生,这可要比读公案刺激过瘾得多了。
“求张大人立刻调派人手,全力搜捕松树林附近,还我等清白啊!”何无计扯着嗓子嚎叫,眼看翻案在即,激动得嗓子都哑了。
“自当如此。”张一维并没有因为何无计越俎代庖,试图教自己破案而恼怒,而是点了点头,“只不过御马是妖族贡品,脚力惊人,可日行三千里,此刻早不知被贼人骑去了哪里。搜捕需要时日,在此之前,几位死罪可免,但还需要待在监牢里……”
“大人,不需要太久。”一听到还要关回牢里,孟夜长立刻心里发怵,叫道:“贼人的行踪很好预料,看他把换马的地点选在松树林就知道了。”
“将军。”孟夜长转向骑曹,“京城这么大一圈,歇脚点应该不只一个吧。”
“巡城不是打仗,马力是需要爱惜的。”骑曹点头道,“最多跑半个时辰就需要让马休息一次,在金吾卫巡城路线上的歇脚点,一共有四个。”
“那贼人为什么要在松树林动手呢?”孟夜长自问自答,“这应该不是随意的,而是因为贼人还有最后一步需要完成:他要把御马运离京城。”
“十匹神骏的高头大马,走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现在京城刚因为御马案而翻了一次天,牵着十匹大马在京城地面上走,只怕一露面就会招来公人,怎么把马弄走也是个大麻烦。而松树林就可以解决这个麻烦:这里有河,可以走水路。”
“对呀!”曾似激动的龇牙咧嘴,“小铲湾从就那里流过,而且那里水流平缓,很容易停船,把马牵上去。”
“小铲湾啊,书院里有水文记载,河长三百里,流经十八个县,不知道贼人会在哪里停船哪。”高不攀又给众囚犯们来了重重一击,“而且这条河上没有水师,河面最窄的地方不足三丈,水师进不去,无法派船追击。”
“没关系,在岸上等他就可以了。”孟夜长笑道,“马不能在船上久待,时间长了会死,所以贼人一定会在离开京城地界之后,就近选一个地方上岸,而且这个地方,需要不会对很多马匹同时出现感到惊异。”
“小人对周边风土人情了如指掌。”十年老捉刀人何无计慨然而出,“在松树林下游三十里处的万年县内,有一个京城近郊最大的大车铺,进京的商队都会在那里歇马。”
“三十里内,马比船快。”高不攀终于捞到了一个展现自己的机会,捻着胡子开口了,“只要遣一支小队骑兵,在万年县渡口等着贼人上岸就可以了。”
人多力量大,在群众的智慧下,抓捕方案立刻就出来了。
“咳。”孟夜长咳了一声,眯着眼睛不经意的瞥了一眼骑曹。
骑曹正在彷徨无计,本来只是个行军不够周密、遭了暗算的小事,结果说着说着居然扯到御马案上去了,而且还是自己亲自给贼人送去的御马,这罪过怎么也小不了。此时被孟夜长扫了一眼,心里立刻一惊,马上耸然而起,豪气干云的自荐:
“在一时位,忠一时事,眼下我们的巡城任务还没有交卸,就绝不允许有这种事情发生。诸位稍等,我们去擒这个盗马贼,去去就来,上马!”
马蹄声中,刚进养马监的金吾卫带上酒精再次夺门而出。
反转又反转,千万不要再反转了啊,心脏受不了……孟夜长望着骑队扬起的灰尘,心里暗暗叫苦,脸上则摆起了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
旁边还有这么多人,架子不能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