迂腐的人往往有一个好处,就是行动特别快,因为不太在乎人情事故,所以根本不去管他人的观感。在被孟夜长勾起好奇心之后,老学究立刻就要带他去养马监,让他现场演示辨马技术。
杨百步不动声色的拦了下来,声明现在一干人犯罪名未脱,一旦不明不白的出了狱门,牢房里不知道又要新关进去多少无辜人等,只怕整个牢狱司都要搬进去。
此话言之有理,但这事拦不住老学究,他立刻原地消失,没过多久,就带回了盖着刑部大印的提审公文。
一干人犯被一同押往养马监。
已经好久没有见过阳光了,一出牢门,囚犯们激动得热泪盈眶,伸着脖子左看右看,还忍不住拿鼻子到处嗅,和牢房里污浊腥臭的味道比起来,啊,这都是自由的空气啊。
不过高不攀的瞬移神通不能带人,为了赶时间,让杨百步找了辆车,找众囚犯装进去,快马加鞭向养马监赶过去。
偏偏牢狱司里没有其它车辆,有的只是囚车。
所谓的囚车,其实就是用马拉着一个大木笼子。
于是一干人犯被关进了笼子里,为了防止路上颠簸导致众人掉出来,牢子还贴心的把笼门给锁上了。
车辆跑出牢狱司大门之后,何无计陡然脸色一变,大叫一声:“不好!”立刻仰起脖子,用头上的木枷把自己脸挡起来。
这怎么看都是在押送犯人赴刑场。
外面大街上正有许多往来的百姓。
京城的百姓见多识广,但押送犯人这种事确实不是每天都能撞见的,于是百姓们呼喝之下立即围拢过来,朝着一众人犯们指指点点,评头论足,手里正好拿着东西的就顺便扔了过来,一时间菜叶子、土坷垃在囚车上砸得梆梆响。
如果真是拉去行刑,可能也就无所谓了。但现在翻案有望,活下来的希望近在眼前,以后还有机会穿着公服在这条街上巡逻,到时候脸面往哪里搁?
几名囚犯无地自容,幸好还没脱罪,脖子上还挂着木枷,只要尽力往后仰头,把枷竖起来,好歹也能挡住脸。
孟夜长也想跟他们学,往后一仰才发现身后有东西,原来是牢房里那块脏到滴油的床单,不知道怎么缠在腰上了,出来的时候也没有发现,就这么给带上了车。孟夜长大喜,立刻扯起来一把盖在头上,把脸捂得严严实实。
幸福是个比较级,听着狱友们无助的哀嚎,孟夜长立刻感受到了阵阵平安喜乐。
“丢人哪!学生自请领死!可否就地行刑!”赵完璧抱着木枷,昂着脑袋不让人看清自己的脸,仰天长叹。
高不攀还有几分良心,看到众人生不如死,催促赶马的牢子快行。但牢子干久了这一行,对律法也是有几分熟悉的,一口回绝道:“高老爷,街上纵马,也是要入刑的,轻则打板子,重则坐监,到时候小人和老爷都难逃此罚。”
“嗯,国法为重,且慢慢的走。”高不攀捋了捋胡子,当即就被说服了。
一路慢行,受尽千夫所指之后,终于到了养马监。
马厩前的树荫底下摆了一桌一椅,一个脸长如马的清瘦官员正端坐在椅子上,身后站着几个马役。官员手里捧着一本书,看得吟哦有声,时不时端起桌上的清茶喝上一口,看起来十分悠闲淡定。
高不攀本来十分急躁,等不及要看辨马的方法,但走近马厩,看到这个官员坐在树下就换了个样子,双手背在身后,迈着四方步不疾不缓的走过去,到了三丈外才一拱手:“有劳张大人等候,老夫已将一干人等带过来了,这就可以辨马。”
牢子开了锁,仍然一身标准重囚打扮的众犯从囚车里钻出来,规规矩矩的在官员身前站定。孟夜长打量了两眼,从本主的记忆中,他认出了官员的袍服是正三品,这个当是刑部尚书张一维无疑了。
囚车一路折腾,在路上耗去了不少时间,现在已经到了中午散值时分了,张一维身后的那几个马役看上去很不耐烦,搓手捻脚扭来扭去的,看起来是很想去吃午饭,而张一维以尚书高位在这里等待了半天,脸上却没有丝毫异色,很有几分养气功夫。
“高先生此前已经与我数过马了,数量确实无误。这个手段是你发现的?”张一维对高不攀微笑晗首后,看着孟夜长说道。
你怎么知道是我……孟夜长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身周,这才发现高不攀微侧着身体,一只脚尖朝向自己。
这是代表注意力所在的身体语言,在另一个世界里,需要等到心理学发展起来后才会被解读出来,而张一维一眼就看出了端倪。
无所谓了,现在就是有人会读心这种法术我也信了……孟夜长迎向张一维的目光,在脸上挤出一幅感激涕零的表情来:“正是。感谢张大人给小人一个带罪立功的机会,本该叩谢张大人,只是大枷在身,无法全礼,请张大人恕罪。”
张一维微笑了一下:“去枷。”
在监牢里杨百步不敢给囚犯们摘掉大枷,但张一维就不一样了,刑部尚书有这个权力,一声令下,送他们过来的牢子立即上前,给几个人的木枷都开了锁,取了下来。
这个鬼东西拿掉之后真是一身轻松啊……孟夜长摇着脖子,犹豫着要不要赖掉刚才的话,作为一个在现代社会中成长起来的人,下跪这种事情难免会让人嗝应。
“张大人,他不仅懂得将白马变黑之术,也知道怎么将黑马还原。”高不攀作为一个老学究,好奇心非常旺盛,一直念着把马变回来的方法,放在另一个时空里一定是个合格的教授级大能,“不如让他立即施行,看他所言是否为真。”
张一维点了点头。
孟夜长立即上前,正好把磕头这件事遮掩过去:“请给在下拿一坛酒来,再要一桶生石灰。”
黑豆里的色素附着力非常强,根本不怕水,但是能溶解在酒精里,用酒精抹一抹就能洗掉了。
御马案之后,养马监的大小官员被撸了个遍,只剩这几个无足轻重的马役日常照顾马匹,因为低微到甚至可以不受牵连,自然在破案这件事上也没什么积极性,不过现在他们也知道,今天这桩事情不了结是没办法去吃饭的,于是有求必应,立刻去库房抱了一坛子酒过来。
生石灰养马监里也有,是前几天何无计在这里到处刨坑,洒了防蛇虫鼠蚁的,还有不少备用,这事孟夜长也知道。
很快,两样东西都摆在了众人跟前。
孟夜长抓起一把生石灰,朝酒坛里洒进去,还晃动两下坛子,让石灰在里面散得更均匀些。
“这是何故啊?”好奇老头高不攀凑了上来,探头朝坛子里看,就见酒里冒出了很多小泡泡。
饮用酒的度数太低,直接抹根本擦不掉色素,必须要提纯才能用。生石灰可以和酒里的水生成固体的氢氧化钙,把水消耗掉以后,剩下的就是高纯度酒精了。
孟夜长有信心提纯出来的东西可以放翻当世所有的酒篓子,以前再能喝那是因为你没碰上工业酒精。
不过孟夜长没打算解释原理,也解释不清,这是另一套理论体系,根本讲不明白,要解释也只能用古代人的理论,于是随口用瞎编的理由糊弄老学究:“这个是五行相生相克之法,黑色在五行里对应的是水,土克水,所以要让黑马恢复原状,就要用土。你看这石灰,多土。”
老学究连连点头,有茅塞顿开之感。但想了一下之后又发现了问题:“那为什么不直接在马身上抹石灰,这样土水相克的效用岂不是更加刚猛?”
这就超纲了……孟夜长愣了一下,觉得不能就此认输,否则会影响高不攀和张一维对自己的信任感,而且有损自己的形象,于是再次张口就来:“贼人熬黑豆的时候用了醋,所以要在石灰里加酒破之,酒克醋。”
高不攀一呆,完全没明白这是怎么个克法。
孟夜长趁他还没回过神来,又撒了几把生石灰,看到酒里已经没有泡泡冒出来,知道里面的水已经被消耗完了,于是赶紧宣布道:“好了,这个就是破掉贼人变马术的秘法,去掉坛底的残渣,取酒擦拭在马身上,就可以恢复御马。”
囚犯和马役们都很有动力,于是大家一起动手,囚犯们找了些布,伸到坛子里蘸湿,做成刷子准备擦马;马役们则把所有目标马匹牵出来,集中到树下,鉴别工作要让领导亲眼目睹才有说服力。
按照孟夜长的说法,贼人既然是用黑色的颜料涂在白色的御马身上,那只有纯黑色和黑白相间的马才是目标,其它毛色不必理会。符合这样条件的马并不多,整个养马监里只有三十多匹,现在都被牵到树下系好。马儿们大多都在撅蹄子、打响鼻,好好的在厩里吃着中午草,突然被打断,马儿们也很不开心。
确认马匹都被牵出来之后,囚犯们一拥而上,举着刷子就开始在马身上大力开搓。
越搓越是心惊。
用力之猛已经大到有马儿开始踢人了,但没有哪个囚犯发现有黑马掉色的。
三十多匹马儿搓完之后,没有一块黑毛变白。
搓马工们捏着已经被大力揉到烂成条的酒精布,面面相觑。
张一维喝下最后一口茶水,站了起来,面容严肃,看也不看众囚犯,朝牢子吩咐道:“来呀,将这一干人犯押回监牢……”
还是料错了吗……孟夜长心里升起一股绝望,再回牢里,那就应该还是逃不掉一个死。要不要趁还在这里,杀官逃命?
这个念头只冒出了一瞬间,就被孟夜长自己否掉了。
不要说其它,只要老学究一个人,就可以团灭掉在场的所有囚犯。
只能看还有没有下一次穿越机会了,下辈子一定要穿个好胎……这个想法刚涌上来,养马监外就响起了一阵密集的马蹄声。
孟夜长大喜,嘶声叫了起来:“且慢!请再给我一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