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无尽的黑暗中醒来之后,已经死去的孟夜长发现自己脖子上戴了一个枷。
他心有余悸的摸了摸胸口,留在脑海里最后的画面泛了上来:
那是一辆刹车片冒着烟的大卡车,正在以勇不可挡的姿态朝自己直撞过来,驾驶室里司机惊慌失措的神情清晰可见。
以及,身体被重物迎面拍上的所产生的一瞬间的钝感,还有撕裂下来的貌似手脚的器官高速飞出去的黑影。
这是作为警校学生的他所记得的最后的事情了。
“我*&,好像还在疼!”最后的视觉和触觉所留下的印象过于强烈,以至于睁开眼后的第一时间,他感觉到身体上好像还残留着不真实的幻痛,忍不住想抬手摸一遍自己,看看伤成什么样了。
“哗啦”一声闷响,左手能动,但右手被什么东西锁住了。而且随着手的牵动,脖子上传来一阵莫名的沉重感。
醒来后的第二眼,孟夜长看到了挂在脖子上的木枷。
这个粗糙的木枷上面有两个洞,他的脑袋和右手此刻正被锁在这两个洞里,只有左手可以自由活动。木枷上的油垢已经厚到发黑,泛着一股直冲脑门的臭味。
“密室逃脱吗?还是带特殊癖好的那种类型!我不玩这个,口味轻,来不了这么重的。”孟夜长下意识的冒出了这个念头,随后立刻就察觉出了不合情理的地方。
“不对,我不应该在医院躺着吗?这是哪里?”
醒来后的第三眼,他看清了在新世界获得的第一间住房。
手臂粗的木栅栏、肮脏的地面、辣脑门子的腥臭气味、以及身下用潮湿稻草胡乱堆成的像狗窝一样的床,床上还歪歪扭扭的垫着一块油腻发红的破床单……
这是牢房啊,还是古装电视剧里的那种!
海量的记忆倾刻间从本主的大脑里涌了上来。
这是一个与他原本所在的宇宙所并行的时空,发展阶段还停留在封建王朝时代,当前的王朝叫雍朝,而本主孟夜长,就是京城长安的一名捉刀人。
原本他的工作是专门送人进大牢的,但半个月前出了一桩大案,皇帝的御马丢失了十匹,每匹都是日行千里的良驹,高大神骏,通体洁白。如果单单只是马中极品也就算了,偏偏还是南方妖族朝贡的异种,是大雍威加四海的象征。
必须要找回来!
但是,这批御马丢失得极其诡异。
御马拴在养马监内,由马役精心照料。当天中午,几个马役还抬着精料喂了御马,到了下午再去喂时,马厩里就空空如也了。
养马监只有一道大门,出入都要经过门口的岗亭,几个老军在那里守着,全天不断人,老军信誓凿凿的表示,当天下午绝对没有一根马毛被牵出养马监,而且也没听到园子里有任何异常,当日无事。
总而言之,十匹御马就这么在养马监里消失了,没留下任何踪迹。
皇帝大怒之下,责令负责京中治安的捉刀人组织破案,只给了一旬时间。
事实证明,一旬时间查这样的大案子不太够。十天之后捉刀人两手空空来请罪,被盛怒的皇帝摘了一连串的腰牌,滚滚诸刀被扔进了监牢,听候发落。
孟夜长只是一个跑腿的,就给队正打打下手,连独立查案的资格也没有,但并不妨碍他这次被一并牵连,从送人进牢到被送进牢,已经关了五天了。
所幸牢子还念几分香火情,虽然触怒天颜,倒也没在牢里受到严刑拷打。
孟夜长在自己身上检查了一遍,没什么皮肉损伤,这让他心里升起一股由衷的庆幸,亲眼见到自己被撞成一堆碎片所带来的刺激太强烈了,现在不管怎么样,倒是重新拥有了一幅身体,摸一摸还有几分健壮。
只是,前世的一切都要离自己而去了吗?
到现在为止,孟夜长十分确定自己已经穿越了,这让他惶恐之余又有些伤心:朝夕相处的父母、老师、同学、还有刚刚萌生好感的女生,就这么离自己而去了吗,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去。应该是没有了,前世的身体已经被撞得四分五裂,这岂不是意味着哪怕穿回去也只能是一块块的……
只是,为什么穿越过来会以一个囚犯的身份作开端,这也太不讲究了,也不知道还要被关多久,或许等皇帝的气消了,自己这些倒霉蛋才能等到赦免吧。
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响起,打断了孟夜长的自我哀伤。
抬头望去,一个笑眯眯的人打着个大灯笼走进了大牢里,满脸的和善看起来就让人心生亲近,身后还跟着两个提着东西的牢子。
本主的记忆涌了上来,孟夜长认出来了,这个一脸和气的胖子正是牢头杨百步,在捉刀人一众渎职案犯入住监牢的五天里,杨牢头称得上对大家照顾有加,杀威棒、夹棍、站笼等等料理手段一样也没拿出来招呼过,还给每个人都安排了单独的牢房,使得大家对杨牢头的好感与日俱增,已经有人许下大愿,出去之后一定要请老杨畅饮三天花酒,不把老杨汁液榨干算花魁娘子功夫不到家。
这片区域有五六间小小的牢房,杨牢头一进来,关在里面的案犯们就纷纷开始向他打招呼:“老杨,这还是白天,你打个灯笼做什么?”
有些反常,老杨不像往常那样对每个人笑嘻嘻的回应,进来以后就放下灯笼,然后叉手站在一旁,示意身后的两个牢子上前干活。
孟夜长的豪奢单人牢最靠外,所以第一个看清了牢子提着的东西,原来是一个食盒,不禁有些纳闷,牢里面早晚各一顿,似乎还没到饭点,怎么就开始放饭了呢?
牢子是干惯了杂活的,手脚利索,抽出一个食盒从栅栏缝隙里递进来,就开始去分发下一间。
吃饭第一!
虽然还有刚刚来到异界的迷茫和悲痛,但本着朴素的阶级情感,孟夜长决定先吃饭。
一把掀开食盒,里面是一只油旺旺的鸡腿、一碟青菜、一碟豆腐,再加一碗盛得冒尖的米饭,看得孟夜长食欲大振。谁说古时候生活质量低的,这牢饭的水平就相当可以,或许是这个世界的物质水平比较发达?
随着牢子的分发,牢房里原本有些喧闹的招呼声很快安静了下去。
在衣角上荡了荡脏兮兮的左手,抄起鸡腿咬了一口,味道很好,鼻子里却闻到了一点若有若无的淡淡异味。
孟夜长低头往食盒里看了一眼,立刻发现了这个味道的来源。
“杨牢头,怎么有块生肉啊?都臭了。”孟夜长踢了踢食盒,示意杨百步来看里面的一团拳头大小的猩红肉块,向他投诉后厨的工作失误。
随后立马发觉这个举动踩过界了,现在还在杨牢头的地盘里待着呢,哪能投诉他的人。
“牢狱司确实大气,这么大块肉掉盒子里了也没人发觉啊,哈哈。”
孟夜长试图补救。
杨百步手笼袖子里,脸上依旧笑容可掬:“不碍事不碍事,为同僚送行,当然要礼数周全。孟老弟放心,每人都有一块,你记得将它揣好,别弄丢了,免得到时候困于桥边,耽误了行程就不好了。”
啥意思?你在狗叫什么……孟夜长一头雾水,每个字都听得明白,但连起来就是不知道他在讲什么:“杨牢头,小弟我呢从小门小户出来的,有很多礼节搞不清楚——这个是什么风俗吗?”
杨百步眯着眼,笑而不答。
“这不是给你的,是给奈何桥上的恶犬吃的。”旁边的牢房里,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为孟夜长做了解答。
孟夜长下意识的偏头从栅栏的缝隙里望过去,就看见隔壁的狱友正盘腿坐在地上,腰杆挺得笔直。
在本主的印象里,这人倒不是捉刀人的同僚,而是来自刑部,一个刚刚当上书令史的读书人,负责文书整理,跟孟夜长一样属于跑腿小吏。
捉刀人查案,刑部审案,因为受这次御马案的牵扯,两个部门都有不少人入住大牢,这读书人也被下了大狱,不过进来之后整天就这么坐着,一句话也没说过,跟块石头一样,也不嫌无聊。
年轻的读书人虽然蓬头垢面,脖子上也跟孟夜长一样锁着一面大枷,但他这么一坐,挺拔的气质就迎面而来,好像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一般。
当然,正咬着鸡腿伸长脖子往食盒里瞄的孟夜长,毫无疑问就是那滩淤泥。
“蛤?”孟夜长又撕咬下来一口鸡腿,还是听不明白,好好一块臭肉,怎么又扯到奈何桥上了呢?
白莲花长身站起,走到牢门边上,低头看着食盒里的那块臭肉,神情有些哀伤:“人死之后要过奈何桥,才能转世投胎,相传桥上有一只恶犬,专门扑咬魂魄。临死前带上一块生肉,过桥时投给它,就可以趁机过桥,不遭狗咬了。”
“多谢杨牢头费心。”白莲花弯腰捡起自己那块臭肉,揣进腰里,然后把左手伸到被枷住的右手处,抱拳给杨百步作揖:“学生赵完璧深感盛情,他日九泉之下驱走恶狗,定不忘杨牢头大恩。”
杨百步也笑嘻嘻的拱手回了一礼:“赵先生放心。诸位兄弟都放心,这些肉每一块都是兄弟我亲自切的,为保证诸位使得顺手,兄弟我专门牵了门口的大黑做了尝试,此肉深受大黑喜爱,砸之则忘我撕咬,无暇它顾,且连吃加舔带回味,至少耗去大黑半盏茶的时间,足够诸位兄弟们悠然过桥了,大家安心上路无妨。”
孟夜长手里的鸡腿顿时就不香了。
只是坐个牢而已,怎么就要死了?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呸”的一口吐出正嚼着的鸡腿,正要开口问个详细,另外有囚犯颤声开口了:“老杨……杨牢头……杨司狱,咱们的案子判下来了吗?”
杨百步立刻将手举过头顶,朝北面拜了一拜:“承陛下恩典,诸位兄弟的渎职案已经有了结果了。诸位好福气呀,听说是陛下在金銮殿里亲笔下的判词,明日午时诸位一律五马分尸,以人命抵马命。啧啧,牢狱司哪年不处决十个八个,但能得陛下亲自判决的,兄弟我守牢多年,也还是第一次见,等明日午时诸位下了阴曹,想必阎王爷也要高看一眼,实在是羡煞旁人哪。”
牢域内顿时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