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元春香罗袖里藏了扇子,伏地接旨,当听完冯保传来的口谕后,心内有如撞鹿,暗道,“看来小太监那里传出来的话,必是可信的了。
不然,这河畔边擅长琴曲的人可不止自己一人,却偏偏选了我?“
她心内微有激荡,也有淡淡的失落,似乎在这一刻,有个叫命定的声音萦绕在耳边,“贾元春,这都是你的命。“
“我,当真便认命了么?”贾元春恍然,她不知道,也无从选择。
“谢冯公公。“以礼接了旨,贾元春已看到冯保脸上并无什么表情,已转过身,当先抬步,朝着景正帝那边走去。
她匆忙携了琴,随之而后。
当越走越近,越清晰的看到景正帝风流身姿的时候,任是贾元春也是大家族出身,打小里到如今自是见过贵公子是何模样的人,不免也眼前一亮。
只是她微低着头,瞅着自己的脚面,又怀抱着古琴,视线里只能看到景正帝被拂风吹动的衣摆,如波浪般微微荡漾。
“女史贾元春,见过陛下。“
贾元春先前在宫里的时候,并非没有见过景正帝,但也只是远远的瞧过几眼,从未像现在这般的近。
“你便是荣国公之后,女史贾元春?“景正帝今儿穿的是儒服,脸上温润,不像是皇帝,倒像是国子监里的监生。
他背着手,身姿挺拔,给人不怒自威又洒脱不羁之感,上下打量了几眼贾元春,便又说道,“你且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此生便是他了么?“贾元春没来由的有些纠结,脑海里却又不时的浮现出那个叫”许庆”少年郎的影子。
当她雪白颀长的颈子微动,贵不可言的脸儿抬起来时,一双凤目里的景正帝,似又和自己过往远观时不同。
那般近,又那般远,让人捉摸不透。
“他,虽是翩翩少年郎,又似比那许庆差了少许。”贾元春心底下磋磨。
而当景正帝看到贾元春那张微有倔强,似又顺承,余红未消的脸时,不免也心中一动,说道,“朕召你来,别无他事,只听说你自幼学琴,天资颇高,今儿和风欢畅,春色满溢,可不能辜负了。
朕又知道,你贾府里的田庄就在不远,老太君这两日早已携了家中眷属,到田庄里踏青闲足。
如若你今儿能以琴艺不负春光,让朕大饱耳福,朕允你回庄半日,与老太君团聚,你可不能藏拙啊?“
景正帝的声音娓娓,似只在说一件极普通平常的事情。
他虽未能亲政,可好歹是名义上的天下之主,在宫里时可能要被太上皇压制,被其他皇子觊觎龙位,但对于一个小小女史的安排,自没人敢置喙。
“谢,陛下。”
景正帝这话儿听到贾元春的耳朵里,不免就是惊雷炸响了。
能得恩宠回庄半日,这不可谓不极尽荣宠,也正是贾元春此刻心下所想,她当即说道,“女史贾元春,定不辜负陛下期许。”
已有宫人置好了案几,燃了香,和着那熏香味道,贾元春摆好了古琴,一袭月白裙裾委地,身段儿修长约束,双手已抚在了琴弦之上。
未几,如流水,似风吹,婉转悠扬,金声玉振的琴曲,已回荡在弯弯河畔,汩汩流淌进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不得不说,簪缨仕宦之家里出身的女子,就没有几个当真是庸手。
似贾府这般一门两国公之家,更是如此了。
元、迎、探、惜四女,每人所好都不相同,对应了琴、棋、书、画,而贾元春天资孤高,于琴之道上,可溯前人。
她这曲子一弹出来,像景正帝这般真正见过些世面的人,也不由得暗暗点头,一时间和曲共游物外。
只冯保在一旁微微皱眉,心内暗道,“我原以为陛下要拿贾府率先开刀,却不意只是让贾元春为诱饵,去引那北方来的贼人。
她这么一个小小女儿家,柔柔弱弱,手无缚鸡之力,岂不是养入虎口么?“
冯保无意听曲,心内徘徊,又暗自冷汗流了下来,心道,“都说伴君如伴虎,我虽和陛下一同长大,却不知他心思深密若此。”
一念及此,冯保不由得腰又弯了几分,更加恭敬了起来。
……
与此同时,距此五里之外,在同一条河流的转弯处,有一个稍显破败的村落,叫做刘家庄。
刘家庄虽有其名,但并不是所有的村民都姓刘,而是有刘、王,许、杜四家。
这四家都是先前太祖皇帝建国之前,跟随在他身边,立下赫赫战功老兵们的后人。
当年太祖皇帝体恤四王八公,以及这些老兵们,就让他们在皇家庄园之外,又各领了土地,拱卫在四周。
刘家庄的先人们,自不能和四王八公相比,可也都分到不少的田地,经年之下,就形成了现在这么个并不算大的庄子。
今儿刘家庄尤其的热闹,早早的已有人请来了戏班子唱堂会,那吹笙弹筝之声,那高台上描眉画红的戏子甫一开腔,已引来不知道多少的乡民围观。
却是今儿许家“麒麟子”许庆,和左近别的庄子一户姓孙人家的女子成婚。
“庆哥儿,我来得晚了,恭喜了啊。”许庆家后院,一个精瘦农家汉子手里提着两尾用蒲草穿了的大鲤鱼,匆匆而来。
那大鲤鱼足有尺余,鲜活金红。
这汉子叫王狗儿,本不是刘家庄之人,是后来在庄子里买了几亩田地,迁移而来,但是住得久了,倒让人忘记他不是本村土族。
“狗儿哥?”被喊做许庆的少年郎本是坐在天井边上,身边的案几上放了一盘未见减少的豆子,有些百无聊赖的托腮望天,一听到王狗儿的声音,这就转回了头。
少年郎已被喜婆们装扮过的,穿着青绿色九品伪官服,一张脸儿俊美无筹,只是本明亮的双眼,微有些暗淡。
当看到王狗儿手提着两尾大鲤鱼时,他不禁笑道,“难得你下河捞鱼,弄了两尾这么整齐的鱼儿,有心了。”
才说罢,他就又转过了头,换了一只手托着腮,继续望着天上白云浮走,看上去甚是闷闷不乐。
“庆哥儿,”王狗儿把鲤鱼挂在后院树枝,任它们颠仆晃荡,笑说道,
“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据说那孙家小娘子生得尤其好看,比我家那笨婆娘不知道好了多少倍,你可不兴这样啊?”
他已看到许庆有些兴味寥寥,这就想出言开导,又道,“庆哥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知你是被婶子逼迫,可你想想,晚上关了灯,有个暖被窝的人,岂不是人生幸事?
你还是初哥吧,哪里知道婆娘的滋味?
待到过个一年半载,那孙家小娘子再为你添个一儿半女,这人生呐,也便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