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漠北要去长安的消息不胫而走,在经过沈玉衡的劝阻无果之后,迅速传遍了每一个熟悉他的人的耳中。
除了沈玉衡和沈竹,其余的诸如徐如雪等人自然是满心欢喜,岳绮则是无所谓的态度。
但是无论他人怎么想,百里漠北都打定了主意。
长安之行终于在七月的开端启程了。
这几日来,燕地在岳家军的犁地攻势下,终于恢复了清朗,但是失去的百姓实在是太多,导致这片辽阔的北疆终究是千里无鸡鸣。
岳绮这些日子也是焦头烂额,以至于她听闻百里漠北要去往长安,都没有时间相送,只是寥寥数语叮嘱了一番。
岳峙身为辽东节度使,不只是要外抗北狄,还要抚恤军民。现在燕地百废待兴,整个岳家军都在满负荷的运转。
好在白莲之祸只波及燕地,对于一岭之隔的楚地没什么影响,百里漠北从岳绮的话中得知,岳峙大概是想要快速制服楚地,好移民过来,联通三省。
以楚地填燕地,从策略上看合理的。一旦实行,那么三省之地便会熔铸在一起,形成一个广阔的大后方,对于稳定整个大唐东北部有无可取代的意义。
但是楚地和燕地不同,楚王是个手腕强硬的诸侯。他的领地没有发生这样大规模的叛乱。即便是有小小的摩擦,也被他以血腥杀戮强势镇压下来。
这样的枭雄,自然深刻的意识到大唐朝廷温水煮青蛙的深意。
按照岳峙的判断,他不会隐忍太久,十年内必然起兵造反。
然而岳峙没有十年可等。他要快刀斩乱麻,用最快的速度将东北变成岳家军的私有地盘。
百里漠北觉得他似乎能够理解岳峙,老将军是忠臣,是名将。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他不会不懂,甚至他太懂了,才会急于趁着千载难逢的良机去做他此前从不敢想的事情。
皇帝要杀一个良将名臣太容易了,只要一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但是皇帝想要杀一个坐拥三省的军阀,那就没那么容易了。因为他不想死的时候,只要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这是一场对抗。岳峙不会眼睁睁的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他必须要加快步伐,赶超时间。
岳绮能够理解,所以不想让百里漠北知道。
她觉得百里漠北身上流着楚国的血,不想让他难受。最重要的是,他们父女在那夜的密谈中,让她认知道了她的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和百里漠北都是眼界超出一个时代的人,她不想让二人为敌。
但是百里漠北还是猜到了,他没有告诉岳绮,自己的心根本就不在燕楚,不在大唐,甚至不在人间。
他的心,现在在一个小姑娘身上。
于是他清楚,他该离开这个烂泥潭了。
大唐689年七月,荷花盛开。
在这个鸟语花香的日子里,他坐在一架牛车的后车板上,颜如玉用柳条轻轻的抽了一下牛屁股,从车辙“刻剌刻剌”的声音里向西远去了。
无人相送。
青竹峰上,一个小姑娘呆呆的站在院门,随着百里漠北的离开,她的心似乎被抽走了什么。
沈竹不想让他离开,但是她说不出话来。少女的心,就这样随着山间的清风,将思念一路吹向了长安。
……
颜如玉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似乎很开心。百里漠北不知道她有什么好开心的,只能归结为精神病人欢乐多。
二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公子,你去过长安吗?”
“没有。”
“那可糟了,听说长安居,大不易嘞!”
“长安米贵,居之不易?那我现在要不改名叫白居易吧。不知道乐天先生愿不愿意……”
“呵呵呵呵……公子说的话总是让人听不懂,要改名也该叫‘百里居易’啊,怎么连姓式都改了?还有乐天先生又是哪位啊?”
“他啊,他是一位诗人。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怎么样?是首好诗吧?”
“唔……好是好,可是之前没听过啊……这么好的诗句怎么会寂寂无名?该不会是公子你自己写的吧?”
“我哪有这本事……”
长安,长安……百里漠北在心中反复咀嚼,它是盛唐的万里不夜城,它是每个人心中的白月光。
在哪里,有天上谪仙人,有仗剑游侠儿,有人间一等一的风流。
他怀着期待和憧憬,行走在这片荒原上,一路西去,去心中的长安朝圣。
眼前是脚下的路,身后是梦里的人。
随着老牛一步步的踩踏,他的心也向身后的青城山飘去。
……
花了十日走到燕地边境,过了洛河,便出了这片荒原。
百里漠北默默的祝福留在燕地的亲友们,便和颜如玉坐在车板上啃起了干粮。
老牛暂时松开了身上的负担,欢快的去河边饮水啃起了青草。
两人这么多天,相处起来已经没有了拘谨和约束。
就这样靠坐在一块儿,啃食干巴巴的烙饼。
“公子,过了这里,就算是进入了河东府,到时咱们是不是找个像样的客栈,吃点好的,歇一歇洗一洗?”颜如玉问道。
百里漠北停下了咀嚼,心想自己十天来都没有吃过一点像样的吃食,身上没洗澡也有点淡淡的汗臭了,更何况颜如玉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于是点头道:“确实应该考虑一下。可是我们出来的时候,好像没带银子啊……”
颜如玉瞪大了双眼:“公子你可不要开玩笑,哪有出门不带钱财的?”
百里漠北汗颜,他就是这个特例,因为在青城山上不需要钱财,十八年当质子的人生里也不用钱财,所以导致他忘记了出门在外还要钱财一说。
于是他翻遍包袱,愣是只找到一文铜板。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盯着这一枚孔方兄,似乎想看看它能不能也一气化三清。
可惜,就算两人盯了半天,一枚铜板就是一枚铜板。
无奈的叹了口气,百里漠北收拾好包袱,将铜板抛飞又接住,“走一步看一步吧,天无绝人之路。实在不行本公子就搬砖去,还怕挣不到钱?”
颜如玉被逗的莞尔一笑,就此揭过了这个话题。
百里漠北却是把这事儿记在了心上,一分钱尚且要难倒英雄汉,更何况他只有一分钱!
搬砖什么的自然是玩笑话,这又不是上辈子的建筑工地,哪有这种好活儿?
正在他急的抓耳挠腮之时,忽然听见一声羽箭破空声,他循声看去,一根白羽没入河岸软泥处,看目标,正是河边吃草的老黄牛!
老黄牛显然也被吓得不轻,一路慢慢悠悠的它爆发出了极强的求生欲,快步跑回了二人的身边。
百里漠北眉头紧皱,以他的目力,自然看清了羽箭来袭的方向。
两骑快马,毛色纯净,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能拥有的。两个人爬伏在马背上,一个看衣装就知道非富即贵,另一个则是家丁打扮。
“少爷,没射中!”
“废话,本少爷又不瞎!”
快马疾驰向二人,不过片刻就来到了距两人不远的地方。
家丁打扮的人落后华服公子半个马头,看见了正往牛背上套车索的颜如玉和坐在车板的百里漠北,“少爷,还有两个人咧!”
“他娘的,老子不瞎!”
说着,华服公子纵马上前,毫不客气的冲着两人说:“喂!这牛是你们的?开个价,本少爷买了!”
百里漠北不由得好奇,这人这么楞的吗?
“如你所见,我们只有一头代步的牛,不卖。”他对这个人趾高气扬的样子非常不爽,言语也就没那么客气。
华服公子显然没想到百里漠北这么不客气,于是冷哼一声:“你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也敢这么和我说话?一百两,赶紧的!一会儿游猎到了缴货的时辰,耽误了我评级,你十条命也赔不起!”
百里漠北疑惑的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着,藏蓝色的粗麻练功服,虽然不太好看,但怎么也够不上衣衫褴褛吧?
颜如玉一听这个华服公子出言不逊,便恨恨的说道:“赶紧滚!别惹恼了我家公子!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她不说话也罢,一说话,吸引了华服公子的视线。
颜如玉是正正经经的美人,一身媚骨浑然天成,只是百里漠北经常性的忽视她的美貌,只关注她七品术修的修为。
家丁立刻伸手指向颜如玉:“公子,美女诶……”
华服公子终于忍不住了,扬起马鞭狠狠的抽在家丁的脸上,一鞭抽的他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踏马的,老子忍你很久了!我不瞎!”
如此暴虐,令百里漠北心中更为不喜。
在发泄过无名火后,华服公子深吸一口气,“叫花子,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这个女子和牛,五百两。”
百里漠北冷眼盯着他:“我不卖。”
华服公子再遭拒绝,心中怒火升腾,抿着嘴就要扬起马鞭抽向百里漠北!
这一下要是换做普通人,定然就像那名家丁一样,当即要疼的晕死。
可是百里漠北毕竟是武修,冲颜如玉摇了摇头,示意颜如玉不必出手,她才收起了要脱手而出的术法。
百里漠北眼中,这破风的软鞭简直慢的令人发指,终于在将要打在他的身上时,屈指一弹,鞭子尾端倒飞而回。
华服公子没想到踢到了铁板,但是也是有点花拳绣腿在身上的,当即松开手,鞭子呼啸的向后飞去。
他座下的马儿被马鞭惊了,前蹄扬起,就要把他甩下去。
华服公子显然没想到此时会惊马,于是只好无奈的后空翻落地,在落地的一瞬间,他高喊道:“我乃崔家……”
“嗖”一声,他的额前不知被什么东西撞上,巨力之下,感觉脑子都要被摇匀了,眼前一黑,直挺挺的躺在了地上。
百里漠北摇了摇头,一个铜板都挨不住,还好意思学人家欺男霸女?
他翻身下车,将嵌在那人额头上的铜板取下,看着他额前清晰的印上“大唐通宝”四个字,不禁笑出了声。
颜如玉款款上前,也看见了华服公子这副滑稽的样子,更是开怀大笑。
“公子,他刚才说什么崔家,你怎么不等他说完啊?”
“说完干啥?不还是得挨这一下?我又不认识什么崔家。”
“公子说的对。我有个不成熟的小建议,你看他想买我,是不是说明他挺有钱的?”
“唔……他可能只是色欲熏心,不过应该有钱的吧……你不会是想……”
“公子觉得如何?”
“啧,按理说我是个正派的人。但是他对我幼小的心灵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创伤,所以我觉得要他赔偿一点精神损失费是应该的。”
“呵呵呵呵……公子说的对。”
“咳咳,颜姑娘,我觉得老牛有磨洋工的嫌疑,按它这个速度什么时候能到长安?你看那两匹马……”
“公子说的对。”
“咳咳咳咳……颜姑娘,他刚才说我穿的衣衫褴褛,我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的,你看他那身袍子和我身材是不是挺合适的……”
“公子说的对。”
颜如玉看着动手扒下华服公子衣服的百里漠北的背影,暗道之前怎么没发现公子这么坏?难不成学坏就这么容易吗?
看来真到了山海司,得和徐大人他们商量商量,把公子制服上的狴犴改成睚眦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