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689年二月二日。早春已至。
“唉,听说了没有?圣上也不知听信了那个小人的谗言,竟然真的颁布了那个什么……什么来着……”
“推恩令。”
“诶,对对对。这不是倒霉了吗?本来咱一年交一次税就要了半条命,这要是再给狗屁的藩王儿子也交一次,那还怎么活?还不如直接杀了我算了……”
听着茶摊上两个歇脚的挑夫闲谈,楚漠北显得兴致缺缺,作为一个接受过良好现代教育的穿越客,他深知这所谓的“推恩令”究竟是个什么用处。
但眼下,他也没心思去给几个苦哈哈的汉子说这里边的弯弯绕。因为他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作为一个穿越的家伙,他可不是捡了个现成的身份。
上辈子不幸罹患了肝癌,三十岁出头就早早的吃上了各类还在研究阶段的药,也不知是怎么得罪了寿星爷,几种药起作用了——当场就把他愉悦送走!
要说死也就死了,他还真没啥不甘心的,毕竟活着一个自己遭罪,另一个爹妈也跟着受累。死了倒好,没准爸妈趁年轻还能再开出个小号。
但他也没想到,命运这玩意儿神奇的很。眼睛刚闭上,没等感受到走马灯呢,就听见耳朵边上有动静。
“是个男孩儿!恭喜恭喜……”
“怎么又是个男孩儿?这都三十多个了吧?”
平时流连病榻,没事儿的时候净看各类穿越的书了,他也想万一能有重来的机会呢?
老天爷真给了他机会!
只不过,有得必有失。楚漠北人如其名,生在大漠极北,他这便宜老爹是楚国派到燕国的质子,人质生涯百无聊赖,他很不幸就是这样的偶然产物。
要说当人质能碰上吕不韦然后变成嬴政这样的,也不能说没有前途,只不过这里可不是他熟悉的中华上下五千年,而是一个光怪陆离的神奇世界。
一个人质的儿子,还排行三十一。
眼睛还没睁开的楚漠北当场就要被气得笑出声来。
好歹的活到一十有八,见天的被关在一个小院子里,楚漠北也没见过这个便宜爹几面。
不过就在今天早上,忽然燕国的使者来了。
“三十一殿下,久违了。”来者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楚漠北知道,这是燕国的礼部侍郎次子,燕无缺。
二人年纪相仿,平时有事也都是他代为通知,毕竟一个质子的儿子,哪里值得礼部侍郎亲自来见。
“嘿,老燕,你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没去看八大花楼的花魁争霸,怎么跑到我这儿来了?”楚漠北放下手中的书,打趣这位贵公子。
只见燕无缺今日一袭白袍,神色颇为肃穆,平时总带着嬉笑的脸上全无半点喜色。
楚漠北一看,心知肯定没什么好事儿。眉头不由得皱起,又看燕无缺站在门槛外也不进来,欲言又止的模样儿,估计这事儿还不小。
“老燕,有什么事大可以开口,不必如此畏畏缩缩。”
燕无缺抬眼看去,楚漠北是他玩的最好的朋友,虽然是一个质子的儿子,但胸中学识远超常人,常有惊人之语。
为了照顾楚漠北,他甚至给他单独要了一间小院,在诸多人质中,可以说他是独一份。但眼下,他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昨夜子时,你父……马上风……不幸离世。”
楚漠北倒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按说他爹死了,他应该悲痛欲绝才对,可是他到这世上来,亲爹天天醉生梦死,十八年没见过几次,要说有什么深厚感情也不太现实。
他娘又是一个燕国侍女,他睁眼睛前就辞了这份差事,拿着官府给的封口银过自由的生活去了。
楚漠北小声嘀咕道:“好家伙,这就成了孤儿了?”
燕无缺大门还没进,此时距离楚漠北大概三十步,自然没听清。心中只当他难以接受。还不忘开口相劝:“漠北贤弟节哀顺变,生死有命。还要看开才是。”
楚漠北尴尬的抬手作揖:“正是正是……啊不是……看开,开的很……呃……”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好在燕无缺只当他伤心过度,也没深究,只是左右看了看,瞧见四下无人,三两步赶进院中,回身还把院门带上了。
压低声音,冲楚漠北招了招手,示意他近前来讲话。
楚漠北疑惑,怎么看都像是要说悄悄话的节奏,只是他想不明白,这时候有啥可说的?
燕无缺看楚漠北傻愣愣的站在原地,也是没办法,小跑到跟前:“老弟,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啦!你爹一死,你可想过你要如何!我听我爹说,三天之后,就要把你们这些兄弟都秘密处理掉!”
楚漠北一惊。对啊!他便宜爹爹是质子,这说死就死,先不说别人信不信。
就算真是死在女人肚皮上,楚国还不借题发挥,狮子大开口索要好处?
这要是在谈判桌上能解决,再送一个质子过来,那他这种余孽要来还有何用;
可要是谈不成……楚燕兵戎相见,那还要他们这些吃干饭的岂不是更没啥用?
想通了这个关节,楚漠北忽然就觉得自己可真是命途多舛,蹲了十多年监狱不算,还得英年早逝,连上辈子都不如!
不过燕无缺这个朋友真仗义,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找自己,想必是有主意的。
当下小命要紧,楚漠北也不客气:“老燕,兄弟一场,想个办法给我送出去。”
燕无缺见楚漠北这么快就想通了关键,脸上也是扬起了微笑:“老弟果然聪明,现如今不能指望别人,只能自救。我有一个法子,今日我带你去青城山,对外只说你难忍丧父之痛,气血淤积。去道观一为求药,二为上香祈福,为你父求一个好来生。等到了观中,再求青城天师施展大法力,缩地成寸将你送至国门之外。到时你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楚漠北倒吸一口冷气:“老燕,这一来你可怎么办,岂不是要担上一个私通敌国的罪名?”
燕无缺摇了摇头,开口道:“先不说你一个没什么价值的人质。就算罪名要扣在我头上,我也可以一口咬死,是你趁我不备,将我击晕,然后逃跑。难不成谁敢盘问天师?我不说,天师不说,有谁知道你在国门之外?纵然挖地三尺,也寻不到你的踪迹。”
“再有一事,最近风雨欲来,京城坊间盛传,当今圣上,意要削藩。”燕无缺神神秘秘的补了一句。
楚漠北眉头一挑,真要削藩的话,那燕国自然顾不上他这一小小人质,楚燕也不会马上打起来。
只是削藩这种事,根本不可能说出口,一个皇帝岂能犯这种低级错误,这不是逼着藩王造反?
“老燕,这话可不能乱听,坊间传闻难登大雅,当不得真啊。”楚漠北自然不能放任这种谣言误导了兄弟,导致他日后站错了队。
燕无缺长舒一口气:“是的,我也是有些疑惑,圣上怎么可能明着说这种话,而且我看圣上最近的政令丝毫没有削藩的意思,反而是颁布了推恩令……”
“等会儿!”楚漠北听到这里忽然叫停了燕无缺,眼神古怪的说:“这推恩令,不会是各地藩王可以将封地任意的划分给各个子嗣吧?”
燕无缺惊讶的睁大双眼:“贤弟真是智慧如妖。你是如何知道的?”
楚漠北尴尬的笑了笑,谁还不知道这是汉武帝采纳了主父偃的建议,明面上看好似让诸侯占尽了便宜,但这领地总共就这么大,一代代的分下去只会越来越小,到最后拿什么与中央对抗?
而且他便宜老爹这种一生三十多个的也不是没有,不出两代就没法分了。到时候内耗都耗死这些个诸侯国。
看来即使是这种奇幻的世界,也不能小觑天下英雄啊。
他对燕无缺说:“说来话长,我们大可以在去青城的路上慢慢说……”
转回现在,跟燕无缺一路走到了青城山脚,讲明白了推恩令的用处以及可能出现的结果,口干舌燥的楚漠北坐在茶摊上喝着大碗的凉茶,燕无缺刚刚去招呼了两位山脚传信的道童,问问老天师今日见不见客,这会儿还没回来。
远远瞧见来路上两匹骏马踏出一溜烟尘飞驰而来,待得近了才看清,原来是两位坤道。
楚漠北好奇打量了一下,乃是一大一小,看模样应该是师徒。大的带着斗笠,垂下一道面纱,看不清模样儿,但是一身橘黄色道袍,衬着玲珑的身段,到别有一番风情。
小的不过二八年华,也学着穿道袍,却撑不起来宽衣大袖,看上去有些幼稚。
两名歇脚挑夫显然常出入青城山道观,认识两位坤道,忙站起来做了个四不像的作揖,口中客气有加:“沈道长,这是带着小沈道长除妖去了?”
“两位客气。”坤道下了马,也回了一揖,“今日正值我巡城,小徒顽劣,非要与我一同,我无奈便应了她,并非降妖。”
两个挑夫一听,哈哈大笑道:“小沈道长时运不济,今天又没降上妖,哈哈哈哈……”
被称为小沈道长的小女孩明显有些不乐意,也跳下马,嘴里争辩:“妖魔鬼怪早就被山海司抓的抓,杀的杀,周边哪有什么妖怪,我就说走的远点碰碰运气,师父偏偏不许,跟我有什么关系……”
两名挑夫更是笑得肆无忌惮,空气中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两位坤道到茶摊边栓好了马,要了两碗凉茶。但是山脚下的茶摊本就不大,两位挑夫坐了一张桌子,楚漠北坐了一张桌子,再没别的地方坐了。
楚漠北见女道长如此亲和,觉得人不错,便开口道:“道长请这边落座,小生正要上山敬香,请两位不要嫌弃。”
那沈姓女道长转头见楚漠北一人坐着,看了一眼,还不等张嘴答话,小沈道长就迫不及待的坐在了楚漠北对面。
“喂,你为啥要来观里烧香啊?”瞧着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女生,楚漠北心想:师父温柔娴静,有礼有节的,是怎么教出如此大大咧咧,古灵精怪的徒弟的?
“实不相瞒,我父亲仙逝,我悲痛欲绝,特来求一副散瘀理气的药,再为父亲求一求神,请三清老爷保佑他投胎去个好人家。”楚漠北把事先对好的说辞讲了一遍。
小沈道长一脸不屑:“你这也叫悲痛欲绝?我看你也不咋伤心啊?死的真是你爹?”
这番话一说出口,楚漠北当即大写的一个尴尬,他确实不太悲伤,但是让人指着鼻子说还是有点下不来台。
好在大沈是个识情知趣的,在小沈后脑勺上不轻不重的拍了一巴掌,无视了小沈转过头怒目圆瞪的样子,然后走过来坐在小沈的身边:“死丫头,怎么能这样说话。”
转过来对着楚漠北道歉:“公子,不好意思,我这徒弟是山野人家的孩子,自小没有爹娘,跟着我在一起,不懂得礼数。公子勿怪。”
楚漠北瞧着眼前女道长,心说好家伙,刚才站在小姑娘身后还没太看出来,这两人一并排坐下,才晓得什么叫“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没关系,没关系。我也不甚在意。”楚漠北轻咳一声,端起茶碗掩饰自己刚才没控制住的眼神。
“实不相瞒,其实我也和孤儿一样,我父亲自打我生下来,见面也不过十指之数,逢年过节也见不到一次;母亲早早离去,我也未曾见过。”
“再说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生死不过昙花一现,沧海一粟。凡人若太过在意,总归是落了下乘。”楚漠北放下手中茶碗,有感而发。两世为人,这点他看的还是很透彻的。
对面坐在的沈道长面纱下眼波流转,异彩连连:“……月有阴晴圆缺……公子这般年纪不想看的如此透彻,敢问师承何派?”
楚漠北笑着摆摆手:“无门无派,只是读书读到这句话罢了。”
沈道长摘下了斗笠,露出真容,叫楚漠北看的呆了一呆,眉眼说不出温婉,嘴角道不完的柔情。只若清泉流淌,叫人舒服的陶醉。然而美则美矣,还有修道之人特有的仙气,好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我看公子衣着精致,气质儒雅,想必也是富贵人家,怎么会有如此感悟?若真是书中所得,敢问是什么书?”
楚漠北一怔,总不能说是《苏东坡词集》吧?毕竟这个世界也没有苏东坡。
只好苦笑:“书名已记不得了,自幼不得宠爱,有此感悟也无不可吧。”
“既然公子在家不得宠爱,又是孤身一人。日后有何打算?”沈道长又问道。
“呃……自然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楚漠北不由得心虚。
“公子何必撒谎,吾乃出家之人,还怕我蒙骗于你不成?”沈道长眼中一道紫气闪过,楚漠北迷迷糊糊地似飘在了半空中。
旁边的小沈道长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看向了自己的师父,却见沈道长对她打了个手势,示意无事。她才转回头,看向了楚漠北,脸上挂着古怪的表情,赶紧低头喝了一口碗中的茶。
楚漠北眼中也是一道紫光,他心知自己好像中了什么招,但是嘴里却蹦出了真话:“自然是请老天师出手,将我送出燕国……”
“为何要出燕国?”“我是楚国质子第三十一子,我父亲一死,只怕楚燕要掀起大战,覆巢之下无完卵,不跑就得死。”
沈道长听完一愣。“你这身份还挺复杂哈……”“是的,我……”楚漠北刚要说出自己穿越客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不对。猛一咬舌尖,剧痛直冲天灵盖,心神也回归正常。
他一下站了起来,不顾舌尖流血,猛地转身就跑,边跑边喊:“救命啊!妖术害人啦!”
沈道长也是一呆,没想到一个普通人竟能抵抗她的法术,再一听这小子满口含混不清的话,气得她差点坏了心如止水的心境。
“臭小子,瞎喊什么呢!”
啪的一拍桌子,竟然凌空冲着楚漠北飞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