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泛起了鱼肚白。
山顶草甸上,由玉牌引起的小插曲,在陈远山的干预下,暂时告一段落。
两位教习引领少年们,分别在草甸的两端排成方阵,开始了每日的功课。
立秋随着柳教习,来到了草甸的南端。刚一站定,就觉得气氛不对,新弟子们都暗中挪动脚步,尽量离他远一点。
大家都对他即是敬畏又是嫌恶。敬畏是因为连洞主似乎都对他颇为忌惮,就像有把柄在立秋手中。嫌恶则是他连教习和师兄都不放在眼中,毫无顾忌地开口顶撞。若是惹他不高兴,他们这些新弟子,还不要被他挤出淡黄啊。
立秋站在队伍中间,除了刘春花与他正常地隔了两步,其他人都在五步之外。他自然知道别人对他避之不及,不禁摇头苦笑。
一天前,他还是一个招人喜欢的少年,人缘好的不能行。在屯子里,除了屯长家的那条恶犬,所有人以及家畜,都与他相处甚欢。
没想到在四明洞天,他这么快就变成了恶人。
还真有些不太习惯呢。不过,他喜欢这种感觉!
在屯子里,人缘好又怎样,陈远山来测试灵根,他还不是被屯中老少爷们集体封杀。若不是际遇使然,他连仙门在哪都难以知道。
所以说,别人程式化的笑容,不但廉价,而且并不会改变他们心中的蔑视。
现在,他们脸上满是隔膜甚至敌意,但心里却不得不高要看自己一眼。若是不去在意,不但不能让他失去什么,习惯了也丝毫影响不到他的心情。
不过,其中也有隐忧。之所以宇文礼滕,包括柳教习都奈何不了他,却是因为飞熊真人的缘故。陈远山有求于他,所以心有不甘地庇护自己。若有一天飞熊真人离去,他是真人,总不会一直留在下界。到时,这些人不定会怎么整治自己。
所以,让自己强大才会安全,才能继续言行无忌。
想到这,立秋收拾思绪,抬头望向正在训话的柳教习。
柳教习似有感应,停顿了一下,目光扫了过来,满是怨毒。然后听他接着说道,“同门形影相随,休戚以共。同尊一位师祖,同修一脉法典。理当情同手足,互相扶持。不过,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若是出了不尊师长,不友同门的败类,也要人人共厌之,共诛之!”
立秋苦笑一声,心道柳教习怨念挺深。以后还要提防一二。
这时,忽然又感觉如芒在背。回过头去,正看到远处的宇文礼滕和他身边的贺子瑜,也都转头瞪向自己。
好嘛,恨自己的人还不少。
随即一笑,这种恨得牙痒痒又拿自己毫无办法的感觉也不错。
终于,柳教习训话完毕,开始传授修仙方法。“修仙第一步乃是站桩。站桩的目的有两个,第一是理顺身体,第二是唤醒先天精气。直到无念无欲,勿妄勿助,精气游走,百髓升腾,就算练成了。具体做法…”
说着,讲授起站桩的姿势和心法。
新弟子们全都跃跃欲试,立刻屈膝沉腰,摆开了架势。
柳教习也抱球收腹,却没有闭上眼睛,而是扫视全场。四明洞天已经很久没在岳麓城招到弟子,今年贺长老招了两个,转了一圈也毅然离去。不得已,这些年长老们只得在附近百里十八乡,招录农家子弟。
眼前这二十多个新弟子,都出自穷乡僻壤,不但看起来土头土脑,一脸的愚钝。而且生活闭塞,毫无见识可言。所以远没有岳麓城那些散修入门快速。
不过也有异类。那位纯灵根的女子,看起来就颇为机灵。
至于叫立秋的小子肆意张扬,虽然机灵,却毫不明智。以后早晚会落在自己手上。到了激发玄关之时,我偏就不给你灌顶,目中无我,就让你踏不上仙路。
立秋肯定不知道他心中所想。此时闭上眼睛,专注于呼吸。然而,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却如何也静不下心来。
心中不静,就愈发觉得双腿发软,不停颤抖。手重千钧,如同抱着巨鼎。
莫非自己真的不是修仙的材料?额头冒出汗滴,即是累得,更是心急。
鹦鹉立在他肩头,虽然没有修炼过,但看他眼皮不停跳动,也猜到他心绪不宁。想起在兜率宫听到的静心诀,闲来无事就助他一把。于是在他耳边轻轻念起:“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远观其物,物无其物…”
阴阳顿挫,语调清奇。
就如微风拂过水面,虽有涟漪,枯木草枝,却都飘到岸边。立秋很快进入静影沉璧的状态。
心中一静,不一会就觉得一股几不可察的热流,从脚底涌泉慢慢升腾。又有几不可觉的清凉,从头顶百会缓缓降落。
一热一凉在肚脐附近盘旋萦绕,交汇融合。似乎是相互抵消,渐渐没了冷热之感,甚至没了躯体肉身,在哪里形成了一个虚空之境。
又过了一阵,虚空慢慢凝实,生出一种骚到脚底板那种说不上是痒还是疼,又或者是舒服的奇妙感觉。
这种感觉又很快向四肢百骸蔓延。良久之后,似乎只有腹间的虚空是凝实的,而凝实的躯体甚至意识,都变得缥缥缈缈,像是虚空一般。
最后,身体终于融化在天地之中。天地即使我,我即是天地。
鹦鹉惊讶地发现,眼前的少年站了一会桩,就变得似乎笼在一层薄雾之中。他熟悉这种感觉,在上界,所有真人看起来,都是这种如梦如幻的样子。
这么快就能入道,他真的没有灵根?飞熊真人迷惑起来。
这时,柳教习启齿念道,语调轻缓悠长,“水流心不惊,云在意具迟。一心不赘物,古今自逍遥。都收功吧。”
立秋双手下压,似是游水之人,扶到了岸边石头。慢慢张开眼睛,东边的红日已喷薄而出,在对面山脊之上,射出万丈光芒,温暖而不灼目。
刘春花跨步来到立秋身边,一脸的兴奋。“弟弟,原来修炼是如此美妙的事情。刚才,我就感觉自己像一片落叶,自由自在随风飘舞。”
立秋也笑道,“确实美妙!我感觉自己就是一棵树,有树叶落下,又有新叶不断生长。”
李春华嗔道,“好啊,你浑身长满了树叶,我只是其中一片。不过。在你脚下化成春泥,你终是要把我吸收到躯干之内的。”
立秋忙要跟她解释,那只是自己真实的感觉而已,跟她的感觉有所交集,纯属偶然,也没有因果转承的关系。
然而,这时有一道高挑曼妙的身影闪到了他和刘春花之间。
来人是贺子瑜。老弟子那边收功一会了,她守在一旁,等他们终于收功,于是过来向他索要玉牌。
立秋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贺长老亲手给我,还没暖热呢。何况,这是洞天之物,为什么要给你?”
“才不是!”贺子瑜急得脸色通红,“那是我母亲家传之物,暂时放在父亲那里。”
“不是吧!”立秋忍不住挠挠头,“洞天穷得连一面身份玉牌,都要向私人募集。”
“我贺子瑜从不撒谎!如果是寻常之物,给你就罢了,但它是…”贺子瑜说到这里,脸色更红,几欲滴下血来。
偏偏立秋一脸懵懂,追问道,“它是什么?”
贺子瑜跺了跺脚,终于开口,“玉牌上留有我的胎元之气,是以后给我夫君定情之物。”
立秋还未开口,刘春花已经在一旁捅了捅他,“弟弟,这种东西你可不能要。快还给人家!”急切之态甚至比贺子瑜还要迫切。
当然了,就算立秋真是一棵大树,最好也只长一片树叶。而且,是自己这一片。拿了人家的定情之物,而且上面还有胎元之气,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看样子绝对珍贵,那以后他们岂不是就要纠缠不清了。
宇文礼滕也走了过来,在一旁冷冷盯着立秋。这时阴阳怪气地开口,“贺叔叔一定是不得已才给你的。我父亲说过,这几日就去为我向贺师妹正式求亲。若提早几天,它就已经在我手上。小子,我负责地告诉你,若不物归原主,我就让你死!”
立秋冷哼一声,“原本是可以归还的,但你这样说,我反而不给了!”
“你!”宇文礼滕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要财不要命的家伙!”
“富贵于我如浮云,更何况区区一面玉牌。不过我就喜欢你恨我不死的样子。我活着一天,你就会难受一天。”
“你!”宇文礼滕索性不再跟他废话,而是看向贺子瑜,“师妹,我家里有好多玉牌,我一会回家取出来,你让贺长老赶快换回来。”
贺子瑜凝目看了他一阵,忽然转头对立秋说道,“玉牌就暂时留在你这里,你不许摔坏了!”
说完,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