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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密林深夜

    林箫自小无父无母,是林重山将他一手带大,在他心里实已将师父当做亲生父亲一般。师徒俩情谊深厚,无话不谈,比起寻常父子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林重山的死对他打击极大。自林重山遗体下葬之后,林箫始终意志消沉,终日浑浑噩噩,门派大小事务尽皆不管,终日躲在房中喝酒,醉了倒头就睡,睡醒了就继续喝。

    如此过了几日,众人担心他身子抱恙,轮流劝了几回,但他不是避而不见,就是没说几句就哈欠连连,不停喊困。陈湘雪恼他自甘堕落,狠狠骂了他一顿。林箫心里也知道自己这样下去迟早变成废人,但就是打不起精神,只要头脑一清醒,心中就念着师父,悲痛不已,还不如日日买醉,逃避现实。众人无奈之下,只得任其自由,可派中之事不能一日无主持之人,只能由大师兄杨轩暂代。

    这日午后,林箫喝醉了酒正沉浸在睡梦中,忽听“砰”的一声,房门被人重重踢开,只觉手臂一紧,被人生生地往门外拖去。

    林箫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连忙睁开迷蒙的双眼,心生反抗想要将手臂挣脱出来。可他几日来纵酒过度,身体虚弱,哪有力气?越是反抗,反被抓得越紧。林箫吃痛酒也醒了三分,定神瞧去,竟是天台山梅隐剑庄的庄主陈贤。

    “陈伯伯,你这是做什么?放……放开我!”林箫大叫道。

    陈贤也不理会,手上用力,将林箫拖至门外,一把摔在地上,怒道:“你看看你,还有个人样么?”

    林箫也不理会,挣扎着站起身来,一步一摇地向屋子走去。

    陈贤见他脾气倔强更是恼怒,赶上前去一手按住林箫肩头,另一只手托在他腰间。将他整个身子横过来,往地上摔去。林箫背脊一挺,想在落地前用手撑住翻过身来,哪知手臂酸软,完全使不上力,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几名括苍弟子就在左近,听到响动不知发生何事,纷纷围过来看个究竟。林箫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当众出丑心中不爽,但陈贤毕竟是自己长辈,还手实在不妥,于是喝了一句:“你休要再管我。”径自朝屋子走去。

    陈贤见他顽固不化,勃然大怒道:“老夫今日偏偏要管管你这个不知好歹的臭小子。”又欲故技重施。

    林箫这次有了准备,在他出手之前,暗暗留了份心眼,待陈贤一只手将要搭到他肩膀之时,挥掌一挡转身闪了开去。只是喝多了酒脚力不稳,差点没自己摔倒。不料陈贤这一搭只是虚晃一枪,早已在他闪开的方向等候,脚下使绊,又将林箫摔得结实。人群中竟隐约传来了笑声。

    陈湘雪此时闻声赶来,见父亲打得狠,心有不忍,正欲上前劝解。陈贤却道:“女儿,这事你别管,老夫今日要好好教教这臭小子。”陈湘雪见父亲心意已决,又想着林箫这些日子的确太不像话,也实在该让他吃点苦头了,于是退下闭口不说。

    林箫这一下摔得不轻,酒也醒了一大半,定了定神,半天才挣扎地站起身来,又听到有人发出嘲笑声,脸上实在挂不住,怒道:“陈伯伯,你若再对我动手,我……我可要还手了。”

    陈贤怒哼一声,道:“瞧你这副模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整日里迷迷糊糊,也不好好练功习武,还有力气还手么?”

    林箫咬着牙,低声说道:“练功习武又有何用处?连师父都护不住。”

    “你师父的事已经过去了,但你还有满门的弟子在,他们更需要你去守护。江湖中到处都是争斗,将来弟子出去若受人欺负,掌门却碌碌无为,是个平庸之辈,怎能替弟子讨回公道?免不了寒了大家的心,还不如散了另投他派,括苍派百年威名就怕要毁在你的手中。”陈贤这番话说得极重,众人寂静无声。

    林箫听得不悦,一甩手说道:“陈庄主,此话严重了。”他心中气恼,对陈贤尊称都改了。不过话虽硬气,但心中竟隐隐有些担心,陈贤所说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臭小子,你现下既然改称我一声陈庄主,那老夫也不妨直说,虽然门派有别,本不该插手贵派的事。只是林兄乃是老夫多年好友,两派之间也是世代交好,林兄既然临走前托付我好好管教你,我绝不能失信于他,更不能纵容你胡作非为,眼睁睁地看着括苍一派后继无人,从此一蹶不振。”

    林箫见陈贤表情凝重,知道自己失言,有些后悔,毕竟两派同气连枝,渊源深厚,本门能有今天的成就梅隐剑庄着实帮助不小,陈贤更是自己的长辈,师父在时对他也是礼敬有加,岂能如此怠慢。

    只听陈贤又大声说道:“臭小子我问你,你师父将掌门之位托付于你的时候,你可答应他什么了?”

    林箫汗颜,半晌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地道:“我……我……”

    陈贤打断道:“老夫当时就在边上,可是听得真真切切,要不要老夫再复述一遍?如今你师父走了,你就当过去说过的话都是放屁么?整日闭门喝酒,不务正业,你如何对得起你死去的师父,如何对得起这满门的弟子?括苍派百年的基业,你如何担负得起?”

    林箫听到这里,背上微微出汗,心中有愧,一时语塞,酒也完全醒了。左右思量,只觉自己确实不该。

    陈贤见他神情黯淡,似有几分悔意,他心下暗许,但脸上仍然神情冷漠,大声喝道:“林箫,你师父将掌门之位传于你,是觉得你人品才能俱佳,实指望你将括苍派发扬光大,但如今看来,你师父怕是看走了眼,所托非人,你让他在天之灵如何安息?”

    寥寥数语,语重如山,说得他登时面红耳赤,林箫想起师父对自己的期望,再想到自己这几日所作所为,汗涔涔而下,突然左右开弓,用力打了自己两巴掌,只听清脆两声,脸颊已微微肿起。

    只听陈湘雪在一旁劝道:“爹,林箫已经知错了,您可别再责骂他了。”

    陈贤斜眼盯着林箫,怒道:“怎么?打我不过,就拿自己出气吗?”

    林箫低声道:“陈伯伯,你教训的是,我这般模样,的确对不起师父他老人家,从今日起必定洗心革面,不再自暴自弃。”

    陈贤点点头道:“那好,你既又复称我伯伯,我便倚老卖老,罚你去师父坟前跪两个时辰,好好反省一下。不过,在此之前先好好洗个澡换了这身衣裳,堂堂括苍派掌门满身臭味成何体统?便是个混混也不如。”

    林箫频频点头,依言而行。不少弟子见他这般模样,有的叹息不已,有的更是心生嘲笑,也不知师父为何偏偏选他作掌门,在自己看来,远不如大师兄杨轩。

    待众人散去,陈湘雪靠在父亲的肩膀上,娇声嗔道:“爹,你出手也太重了,林箫只是伤心过度也算情有可原,何必要当众让他难堪?”

    陈贤岂会不知女儿心意,反问道:“怎么,心疼了?我不重重打他,他能这么快幡然醒悟么?”

    陈湘雪脸上微红,道:“谁心疼他啊?这般颓废,咎由自取,活该!”

    陈贤微微一笑,暗暗心想:“女儿长大了,终归是留不住的,林箫这孩子为人淳朴,行事踏实,倒也是块美玉。只是心智似乎尚不成熟,容易感情用事,所谓玉不琢不成器,日后还得悉心教导。一来也算不误林兄之托,二来嘛也是为了小女……嗯,倒不知林箫对小雪是何心意?找个机会倒要问问他,免得小雪吃亏。”低头见她扭扭捏捏若有所思的样子,在她肩头轻轻一拍,说道:“傻丫头,在想什么呢?去吧,看看林箫伤得如何,顺便给他带些跌打药酒过去。”

    陈湘雪被父亲一语道破心中所想,脸一红,说道:“才不关我的事呢,我只是想去看看他罚跪有没有偷懒。”说完小嘴一泯,低头快速离开。

    林箫自被陈贤一顿责罚之后如梦方醒,总算从师父林重山身故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专心掌管门派大小事务,事必躬亲,一丝不苟,且待人以宽,服人以德。陈贤看在眼里,喜在心中,心想林重山的确没有看错人,不论人品、能力他在众弟子中绝对是出类拔萃。只是林箫毕竟年纪尚轻,历练不足,突然掌管这么大一个门派还是欠缺必要的手段与计谋,不少弟子对他仍是心有不服,甚至与他当面对抗,几次下来还是不得不仰仗大师兄杨轩。不论资历还是武功,杨轩在括苍派众师兄弟中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他虽然只比林箫大上五六岁,但有着与他年龄不符的成熟和稳重,为人处世又极其老道,因此在众弟子心中威望极高。不过他平常不苟言笑,对待师弟们又要求严格,因此众人对他又敬又怕。

    陈贤带着女儿陈湘雪在括苍山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尽心辅佐林箫,完成当日对林重山的承诺,只是有时操之过急不免插手括苍派内务,杨轩对此也是颇有意见,几次爆发激烈争吵。二人脾气不合,素不对付,全靠林箫从中斡旋,这才没闹出更大的动静。

    这一晚,林箫忙到半夜只觉身心俱疲,只好先将手中剩余事务放一放,起身准备回房早些休息。正好管厨房的翠娥端来了一碗圆子羹,林箫没有多少胃口,又不忍拂了她的好意,匆匆吃了一些便出了门。初夏时分,昼夜温差颇大,山上更是显得清冷,路上被风一吹,更感觉有些头晕不适。回到房中强打起精神烧了一壶热水,也没喝上几口,倒头就睡。

    躺下没多久,迷迷糊糊间隐约传来一阵女人的哭声,声音虽轻,却说不出的怪异,时断时续,尖锐阴森,让人不寒而栗。林箫听得心中烦闷,抱紧被子蒙头而睡,这声音却如鬼魅一般直钻入耳朵里,林箫辗转反侧,头痛难忍,怒而起身细听,似乎是师妹闻英的声音。

    “这么晚了英师妹到底在做什么?”林箫大叫一声,只觉哭声就像一根绳子缠绕在他身上,仿佛越来越紧,心中积郁难消,无处宣泄,如同一块大石压在心里越来越重,越来越重……终于忍耐不住仰天长啸,他从床上跳将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外……

    就在这时,哭声也忽然停了下来。林箫强打精神,撑开迷离的双眼远远望去,一个女子的背影正踉踉跄跄地朝后山跑去,边跑边喊:“救命,救命!”林箫一惊,似乎真的是闻英在呼救。恰在这时,又一条身影从面前掠过,作拿剑欲刺状,从后面紧紧追了上去,林箫更是不敢相信,这背影像极了梅隐剑庄的庄主陈贤!

    “陈伯伯要做什么?要伤害英师妹么?”两条人影顿时没入暗色之中,林箫不及细想,立刻从后面追赶上去。途中只觉头痛欲裂,不过担心英师妹的安危不得不咬牙坚持。

    一路追到后山密林中,林箫愈感不适,只觉天旋地转,不得已放慢了脚步。想着英师妹身处险境,他心中焦急,边找边喊,正徘徊间,忽听一声尖叫,急忙循声望去,见那女子此时已被逼到绝处,陈贤的身子正背对着自己,一步一步缓缓地向她挪动。冷白的月光透过密林照到女子惊惶恐惧的脸上更添一层阴森。

    忽然一阵凉风吹过,密林沙沙作响,林箫只觉背上一股寒意透来。光影摇曳之下,女子的面容变得惨白模糊起来,他此刻头晕目眩,努力揉了揉模糊的双眼,却实在是看不清,此人似乎是闻英,似乎又不是。

    林箫不知陈贤为何要对她不利,“难道是陈伯伯跟她有仇,还是犯了病,一时神志失常?”他一边想着正要上前阻止,不料陈贤突然举起长剑竟向女子的脖颈刺去。

    “住手”!林箫大吃一惊,猛然喝道:

    陈贤却毫不理会,兀自疾刺,而闻英似乎吓得傻了也不反抗,竟束手待毙。

    林箫心念此剑若刺中,闻英必然无幸,但此刻上前再要制止已然来不及了,情景之下在腰间摸到秋弘短剑,急忙拔出剑鞘,手腕一抖,剑鞘激射而出,直向陈贤的手肘飞去。

    括苍派以剑法名闻江湖,弟子剑不离身,只是长剑携带不便,除非下山行走江湖或是练功所用,一般只随身配一柄短剑系在腰间。适才林箫匆忙追来,身上只有这柄秋弘短剑,于是急中生智,想借剑鞘打落陈贤手中长剑。

    一声闷响过后,剑鞘正中陈贤的手腕,只见他手臂一震,但手中的剑却未掉落。林箫微一迟疑,心想:“陈庄主握剑的劲道果真了得!”

    不料陈贤挨了这一下,既不回头也不出声,似乎这只手根本不是长在他的身上,竟丝毫不知身后已来了人。见他缓缓转动手臂,似乎在调整姿势,将刚刚被剑鞘打歪的手臂重新调整回来。

    林箫看他身形姿势十分古怪,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别扭。但他顾不得多想,趁这当口急忙向二人冲去。陈贤很快已经调整好姿势,突然又朝女子一剑刺去。林箫此刻以至二人跟前,见情势危急,只得手握秋弘剑,剑锋在前往陈贤手腕点去,但又怕误伤了他,特意大喊一声:“小心看剑!”

    陈贤不闪不避,在剑尖就要碰到手腕的一瞬间,他突然身形急速移动,反而亮出背心的要害猛地朝剑尖撞了上去。

    林箫大惊失色,想着急忙将剑往回抽,但这一瞬间他头脑昏昏沉沉,手脚也酸软无力,虽心有此念,但这电光石火之间身体完全跟不上,竟眼睁睁地瞧着陈贤一头撞在秋弘剑的剑尖之上,只听“噗”的一声,剑身在他身上贯穿而出。

    陈贤缓缓地转过身来,惨白的月光映在他的脸上,暴突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林箫,竟说不出的诡异,接着身子一点一点慢慢地软下去,倒在地上不动了,林箫头皮发麻,自知闯了弥天大祸,吓得六神无主,一下瘫坐在地上。

    此刻,那女子突然一闪身向远处而去,林箫猛地回过神来,瞧她身形灵动,根本不像有任何受制。

    “闻英,你站住!”林箫只想追上去问个清楚,哪知刚起身提气想追,只觉一阵眩晕,眼前所见景物皆似乾坤倒转,一时身子瘫软,猛地向前倒去。幸好他神智还尚存一丝,倒地前用手一撑,消去了大半的力,这才没有重重摔在地上。顷刻间,女子的身影已经没入在无尽的黑夜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到底出了什么事,陈伯伯为何要追杀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到底是不是闻英?她明明行动自如却又为何不反抗?难道真是被吓傻了?”林箫躺在地上胡思乱想,心乱如麻,稍稍缓过一阵,急忙爬过去查看陈贤的伤势,见他双面突出,面目狰狞,嘴唇已成酱紫之色,竟早已没了气息。林箫惊恐万分,嘴上一个劲地念叨:“我居然杀了陈伯伯,我居然杀了陈伯伯!”气血上涌,顿觉天旋地转,随即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