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点东西吧。”
二十个蒸饼很快便见了底,只剩下最后两个我特意留了下来递给了缩在墙角的少年。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眼前这个少年,我总有一种莫名的情绪。或许是他落魄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当时我刚刚来到上大学的城市,要知道那可是首都,日常的开销巨大让我每日只能吃些咸菜稀粥,好在大学四年可以住在宿舍,能省下不少钱买乐器设备。虽然乐队录歌排练还是得砸进去不少钱,但好歹也算是撑过去了。
直到大学毕业之后,随着母亲的离世,一切经济来源就只能靠自己解决。没有学校宿舍为我24小时敞开后,我只能去找一些廉价的租房,甚至地下室我也睡过很久。每天还得打各种各样的工来养活乐队,自己依旧只能吃些廉价的食品度日,连衣服都不敢多买几件。
那时候,我总是喜欢一个人漫步在城市的街头。看着喧闹的街景和闪烁的霓虹灯,我从未觉得自己属于这座城市。我就像一个流浪者,漫无目的地在这座城市里苟活着,只能靠着那遥不可及的梦想继续撑着我向下走。
时光荏苒,毕业后的十年,我过得并不好。乐队里的成员换了很多,原本一同追梦的兄弟,也都为了家庭选择放弃了理想。他们脱去象征叛逆和自由的皮衣,终是穿上那身别扭而又体面的西装,为了家庭和未来奔波。
迷茫、伤感、孤独······我都切身的体会过。当我一个人面对空荡的房间时,我连自言自语的勇气都没有。只有当吉他的噪音响起时,我才觉得自己不至于一无所有。
只不过当帷幕拉下,黑夜再次降临,我的内心又会变得空洞······
我看着眼前的少年,我从他的眼神里也读到了这些。
无奈、失落、迷茫······但同样的,我也看到了那不服输的,桀骜的灵魂。
少年只抬头看了我一眼,便别过身并不搭理我。
康季刚想说话,便被我拦住,我示意他先行回避,免得惊扰了少年。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这个是一个老夫子很多年前跟我说的道理。”我没有多想,便席地而坐,四仰八叉地坐在了少年的身旁,“人总是要吃东西的。”
我又一次将蒸饼递到了少年的面前。
“谢谢······”
少年愣了一下,还是接过了蒸饼,随即又沉默起来。少年的声音很柔弱,我只当是他多日没吃过饱餐,身子有些虚弱。
“快点吃吧,趁热吃了暖暖身子。”我见他接过蒸饼便没了下文,便劝道。正好忙活半天也有些累了,便顺势紧靠着他席地而坐。
“公子,富贵之人,岂能与我们这般下等人坐在一起,不可不可······”
见我坐下,少年有些惊恐,赶忙要起身回避,但被我一把拦下。
“这有什么的,你是人,我也是人,有什么高低贵贱?不过是个皮囊罢了,算不得什么。”
少年的衣角被我扯住,见挣脱不开,便也从了我又坐了下来,只不过离我还是有点距离。
“手上的伤怎么回事?”见气氛有些尴尬,我就想着能找到些话题能赶紧破冰。正好此时,我瞥见少年纤细的右臂有一条三四厘米长的疤口,样貌奇怪让人触目惊心。我的心一紧,有说不出的滋味。
“逃难时跌了一跤,被石头划破的。”
我点了点头,肯定了他的说法。我知道这样的伤口绝不可能是石头划破的,如果要说倒不如像是刀疤。不过见少年不愿承认,我也不多说什么。
“公子乃是贵人,为何这么关照我?”
少年突然停止咀嚼,一双清澈而又明亮的双眼不断打量着我。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只是我一直生活在蜜罐之中,从未体验过人间疾苦······从小生在大宅里,我一直痴傻地认为这世间定当美好太平。直到今天,那些美好的谎言才不攻自破,我所了解的,不过只是被粉饰过的太平······”
虽然我并没有体验过刘牧锦从小衣食无忧的生活,但即便是前世那个碌碌无为的我,也不曾像这些难民一般提心吊胆。
“公子为何要说这些?我只不过是苟活的贱······”
“不能自己贬低自己。”我打断了少年的自嘲,“人在任何时候都要活的有尊严,如果连你自己也否定了自己,那便是最愚蠢的行为。”
不知为何,看着眼前这个少年,我有无法言说的保护欲。或许是他令我想起曾经的自己也说不定?那个否定自我,徘徊前进的自己。
少年望着我的眼睛越加明亮,他不断打探着我,眼里竟慢慢涌现出感激和赞许。
“与其苟延残喘,不如从容燃烧。”突然我想起自己很喜欢的一位乐手的遗言,便脱口说了出来。
说完我便有些后悔,和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说这些是不是有些太唐突了。
“也是某位老夫子说的话?”不过少年却展现出超乎我想像的兴趣,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和我搭话。
“嗯······也算不得老夫子吧?”我看着少年的双眼,不禁有些出神。
这时我才彻底看清他的面孔,虽然脸上有很多污渍,身子也有些瘦弱,但脸蛋长得确相当端正,倒有些男生女相的阴柔。
这家伙要是生在好人家,那不得迷死万千少女?
见我的眼神有些异样,少年好像感受到什么,俊脸一红便又垂下头不再说话。
我去······这要是个女子便也罢了,一个男人对着我一副羞答答的模样······
这个时代应该不盛行这么刺激的事儿吧?
“公子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我吗?大智慧谈不上,小聪明倒是有点。”见少年突然夸赞我一句,我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公子方才才说,自己不能否定自己,怎地现在公子倒自嘲起来了?”少年的声音有些戏谑,竟然调侃起我来。
少年罕见地露出了笑容。很清澈,甚至很······柔美?
不能再想了!怎么回事?怎么来到这个时代之后我就想变了一个人一般,对女孩子想入非非也就罢了,这可是个男人啊!跟我差不多岁数的男人啊!你在想什么啊刘牧锦?
“啊······对啦······是······总之要坚强就对啦!”被小孩子调侃真是个丢脸的事情!
我好歹也三十岁了,被一个16、7岁的少年调侃,真是件令人害臊的事情!
“公子是个很有趣的人······”少年轻轻说道,“只是这世道······不是坚强就能解决的······”
少年的双眼有一次暗淡了下去,眼角似有泪珠。不知是恨还是伤感,少年的眉紧紧拧在一起,让我不禁有些伤感。
这不就是曾经的自己吗?
“坚强没有用,那就去改变现状。”不知怎么的,我的思绪又飘回了无数年前的那个深夜,“与其怨天尤人,不如这般才更扬眉吐气些。”
曾几何时,我也自怨自艾过。愤慨老天不公,为什么总是要从我的身边剥夺走一切?我的梦想,我的母亲······那些我珍视的,都统统被揉碎碾压。
可是我发现,唉声叹气解决不了问题,只有咬着牙坚强地面对这些挫折和苦难,或许才能迎来更好的结局。
尽管这也只是未知数,但总比原地踏步来的强得多。
这也是我愿意同意老爹入伍的原因。
在这般世道,如果只贪图享受,未来必定是自取灭亡。与其那时候悔恨,不如现在强大自己,让自己能主宰命运。
曾经的我没有这般条件,但现在我有了,为何还要退缩?
这个天下,谁才是真正的主宰?
即便不是姓刘的,那也绝对不会是姓张的。
我没有在意少年的目光。他的目光中不再有警惕,而是一种赞许······
甚至是······钦慕?
当然,还好我没有注意到少年此刻的神情,不然绝对又会一阵恶寒。
“公子有鸿鹄之志。”
“算是吧。”
我也不知道今天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逮着这么个孩子聊这些话题······或许是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我也说不出来是怎样的感受,但总之有个倾泻的窗口真是好多了。
“我本不应该是难民。”少年开口了,虽然表情很平静,但语气中带有说不尽的忧伤和愤恨,“我阿爷······原本是那杨贼手下的校尉······”
杨秀手下的校尉?我的表情有些凝固······曾经我混迹在社会底层的各个角落,对人表情情绪的洞悉不敢说百分百全对,那也十拿九稳了。我看着少年的神情,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那么······他是反贼的后代?
“那杨贼前些年就漏出了反骨······我阿爷一辈子忠心耿耿得罪了那杨贼······就这样我阿爷······”
“抱歉······”
“当时我和我阿娘、阿兄从安南城逃了出来······只是这一路兵荒马乱······原本以为上苍眷顾,我们能苟活至今······哪成想,路上又遇了土匪贼人······我和阿兄护住了阿娘,只是阿兄······”
我的心一惊。我原本以为只有突厥和安南杨贼闹事,没成想还蹦出来一堆山贼?这世道究竟乱成了什么样?
“所以你手上的疤?”
“就是那时候被贼人的刀划伤的。”
果然是刀伤。不过少年也算幸运,好在只是被划伤,如果按照这般角度砍下去,怕不是半条胳膊都保不住了。
“那之后没多久······阿娘接受不了打击,也过世了······我很愤恨······上苍那个为何要这么对我······”
“这不是天灾。”我摇了摇头,“这是人祸。”
“公子,你······”
“我知道这么说大逆不道,那又如何?这世道如此,难不成是那天上的神仙要惩戒我们辛勤劳作的普通人不成?”说着说着,我的情绪有些激动,目光似喷火一般盯着少年的双眼,“圣贤曰:在其位谋其职,恐怕是这天下有德不配位的拖累了百姓!”
少年再也无法控制情绪,瞬间泪如雨下,他抱着膝盖痛哭起来,本就有些消瘦的身躯不规律的颤动着。看得我很是心疼。
这世间有多少如这位少年一般痛苦的百姓?数不胜数!
难不成他们遭受这些罪,是他们做错了什么吗?不是!而是那该死的皇帝老儿昏庸无能,拖累了百姓!该受责罚下地狱的,应该是那个纵情声色的张燧,而不是世人。
我的内心再次坚定了起来。我很明白老爹让我入伍是为了什么,我也坦然接受了他的意图。现在,我更加确信老爹的选择是正确的,而我也不惜一切代价守护自己所珍视的一切。
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做些什么,我将会是下一个眼前的少年。
“公子,请受小人一拜!”
正想着,少年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向我磕了个响头,他的额头瞬间便有些红肿。
这阵仗直接把我吓傻了。我哪里见过这般场景啊?真是什么?为民除害的青天大老爷吗?
正当我还在发懵时,少年又开口了。
“公子是成大事的豪杰!小人愿意追随公子!为公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恐怕有些······”
我扫了一眼少年的身板。呃······别说赴汤蹈火了,哥们儿就您这小身板还是再练练吧?这么瘦弱,倒不如说像是个女子。
少年好像看出了我的疑虑,又说道:“小人自幼同阿爷习得军中搏杀之术,公子自然放心。况且······”
况且?
“小人想要血刃仇人······让阿爷、阿娘······阿兄,能瞑目······”
还没等我回答,那少年又磕了几个响头。我怕再磕下去会闹出人命,赶紧拉住了他。
“好好好,赶紧站起来吧,多大的人了说跪就跪?”我赶紧将他搀起来,查看起他的额头,一道红印俨然印在了脑门上,还有几道血印丝丝藏在红肿之下,“你瞧你!为的是那般?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天子,你同我跪个什么劲?”
“我又不是······”少年轻声咕哝了一句。
“你说什么?哎······罢了······我瞧你一片赤子之心,哎······你跟着我入府吧。”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己还是心软,见不得别人低声下气地求人。
不过我还是有些不满,轻声地嘀咕了一句:“拼杀打仗的粗活还轮不到你,小鸡仔儿似的,闹着玩呢?”
“公子您说什么?”少年好像察觉到了我的抱怨,追问道。
“没什么!”我摆了摆手,不想再理论,“康季!带着这位少年,回府!”
其实答应他的原因不只心软这么简单。自己未来想要帮助老爹逆天改命,身边总要有些能为自己卖命的死士。哪怕不是死士,也得要弄些忠心耿耿的亲随,不然全靠自己一人不得累死?
虽不知道眼前这位少年的底细,但我想以老爹国公府的势力想查清楚这些,定然简单如鸿毛。更何况,就以刚才他的态度来说,我也不觉得有什么怪异。少年心气,想要报仇雪恨再正常不过了。
既然能对家人如此重视,想必也是重孝道,讲义气的家伙。哪怕能力差一点,只要未来能为我所用,便是最好的。
权衡利弊后,我才答应下来。
只是我没看到,那俊俏少年充满污垢的脸颊上,若隐若现的一抹红晕,和难以言说的坚毅。
就在我们这里沸沸扬扬的时候。站在不远处看戏的陈济棠的内心也大为波动,他很快便拦住了来往的官差,打听了我们这里发生的一切。
“公子是成大事的豪杰!小人愿意追随公子!为公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陈济棠不断咂摸着这句,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玩味。
突然他眼神一厉,惊得那官差浑身不有一颤。
“今日这些事情,你们都给我烂在肚子里。从这里出去之后,你们当中要是有任何一个人敢随便乱说,我让你们这辈子都说不了话,听见了没有?”陈济棠的面色依旧平静,但话语却如尖刀般锋利。
“喏!小的······小的会叮嘱大家的······请陈公子放心······”见陈济棠说出这般话,那官差哪能不听?
那可是陈将军家的公子!就算借自己一条命,也不敢造次啊!
就这样,那官差诚惶诚恐地退下,立刻找到他那些同僚,叮嘱他们谨言慎行。
陈济棠满意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自己这个妹婿,倒还真有些豪杰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