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竹中隐,晚风柳上归。
鸟雀倦飞尚且知还,可我家何在?它是否早已湮没在了玉山外黑夜的漫天风雪中,就此消弭于世?
夏元清自从孩提时上山,就不止一次进行过幻想,自己那早已止步于记忆之外的家。家中尚有亲人未?是在路远迢迢淡泊山林内,亦或者是尊居东城攘攘显富贵?无论钟鼎山林,俱如梦往矣。夏元清庆幸如今,仍有玉山挚友同行,肝胆相照,仍有天纵师傅师兄,胜似血亲。我心安处,即是吾乡。
暮色如稚儿,借风步而踏柔云,拙行于云海之间,直至归向烂漫星霞。黄昏的余晖,虽融入了鸟雀的翅膀,但在鸟儿振翅之下,又跌下来撞上夏元清打开的小窗,碎成满地的柔光。
夏元清透过窗台,向山峰下望去,有人身着华阳制式白袍,正上山来。来人似乎也留意到了夏元清的目光,当即向着夏元清的方向挥了挥手,手放下之后,便加快了脚步,继续前进,不多时就已出现在夏元清的小楼中。
“这些天别院那边挺热闹的,试剑就要开始了?”
金镜听完,有些诧异:“你竟不知?”
夏元清微微摇头,自己这些天来都在默默追踪客卿长老杨启,对于其他事情并未关心。
金镜搭住夏元清的肩膀挑眉说笑道:“除去前些年晋级二品宗门的太玄天,清嘉池与梅香岭的人今日一大早就到了,就下榻于别院。现在我们玉山不知有多少人都是故意绕远,佯装路过别院,只为一睹那些仙子芳容呢。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和我一道去瞅瞅?”
“那些故意绕远的人里也包括你是吧?”夏元清甩开金镜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没好气地斜了金镜一眼。
金镜回归正题,询问夏元清被寄灵的缘由经过。
二人密谈良久,金镜发问:“夏元清,你敢肯定此人就在我玉山门内?”
“当然。”
“好,既然就在玉山,那便好办多了。且相信我,我一定会助你调查清楚。接下来是第二件事......我欲退出此次试剑,名额由你补上。”
夏元清脸色一变,正待开口,金镜又赶忙继续说道:“你先听我说完,这名额并不是因为要帮你调查,或者我让给你的,而是师尊另付我以绝密任务,无法参与试剑。还有,这个名额可不是白白予你,你也一般身负重任,在试剑秘境之中,万万要死死盯住大小元山那一行人!”
“邓麟与论飞英?”
金镜重重点头,等待夏元清的回应。
两人相视沉默了一会,最终还是金镜先开了口:“我就知道……跟我来吧。”说完转身,走出了屋,来到了天纵峰前山,玉竹林旁的一片空地,方才停步。夏元清虽有疑惑,但依旧紧紧跟随而来。
“我说的话上半句是真,下半句更是真。莫非你以为我会故意找个由头,让给你一个名额?暂且休论假传师命乃是宗门大罪,单凭你对我的了解,我会行此令你不快之事?”
迎着金镜和煦地微笑,夏元清心头一暖,亦是回以笑颜。
“所以现在是要试试我的剑?”
“当然。依宗门规矩,你我同境倾力一战,若你今日胜我,这个名额你夏元清收下自然是当之无愧。倘若你落败,那你我今日之议就此作罢,我也会另寻他人,完成师门嘱托,如何?”
“还是说,你夏元清境界掉了,心气也掉了,压根就不敢接我一剑?”说完,金镜向夏元清眨了眨眼,好似玩笑,又似挑衅。
回应金镜的,只是一声剑鸣。夏元清伸手一招,袖风起落间,澧水已静立于夏元清身侧,闪烁寒光。
金镜骤然出手,剑芒破风,向前疾刺。
剑尖未至,可杀机早已扑至夏元清面前!
“来真的?”
有剑在手的金镜,仿佛换了一个人。
澧水轻吟,如霁月光银,夏元清握剑正面迎上。
两剑相交,生出叮叮脆响。气浪四散,一霎风起,席卷周边。玉竹弓背弯腰,几乎要被冲断,竹叶更飘凌如雨。
反震之下,两人同往后退,鞋履在地面划下两道反向而行的射线,夏元清脚下才区区数米,而金镜却足足滑行数十米。
看似夏元清小胜一筹,可是他的脚下,有点点殷红。原来夏元清虎口早已被震裂,鲜血顺着握剑的手缓缓滴下。
就在夏元清刚吐出口浊气,一呼一吸间,只觉眼前白光一闪,金镜再次欺身掠至眼前!
夏元清运转剑诀,手中澧水自行飞出,自上而下,凌空一斩,硬生生划开一道剑幕,再度分隔两人。
可是金镜又怎会因区区一道剑幕而停下进攻的脚步?他竟无视醴水剑气绞杀,全然不顾自己脸颊、双手上的道道血痕,再度前压!
金镜双手握剑,力道大增,向前直刺。
天色本是昏暗,却在此刻,一瞬骤亮。剑芒相杀,熠熠闪光,如白蛇狂舞,夜幕被撕扯尽碎。
澧水剑幕,在金镜一刺之下,崩裂欲溃。似乎下一秒,金镜就要突破澧水,直冲而来。
也正是借着金镜这短短一滞,夏元清动了。
金镜似乎忘了一件事,此时此刻,他是双手持剑,剑击澧水,而夏元清却是双手空闲。
夏元清剑指已出,隔空疾点,剑气如流星飞电,激射而去。
天下同境修士,能在这种情况下接住天纵峰嫡传剑指的,自古至今,或许只有寥寥数人而已。
显然金镜不在此列,所以他只有退避。
距离拉开,先机再失,金镜却依旧全不在意,嘴角带着得逞后的笑容。
因为他人虽后退,剑却一往无前。
飞剑之快,大出夏元清所料!金镜的剑,轻易就绕开了意欲拦截的澧水,悬停于夏元清眉心之前,距离不过寸许。
华阳一脉,从来剑快。
鲜与同门切磋的夏元清,今日才终止明白这句话的分量。
几个呼吸间,三进两退的凌厉…...这,何止是快?
“我输了。”
一道声音响起,语气全然没有失败的懊丧,反而带着期待与惊喜。
说话的却不是夏元清,而是金镜。
“只差一点。”
“是的,只差一点。”
再看金镜周身,早已被玉竹竹叶围困,竹叶片片皆带锐意,散发杀机,金镜好似被困茧中。
原来澧水剑幕虽溃,汹汹剑指被金镜躲开,剑气却未消散。夏元清以溢开的灵力,引导四周飘散的竹叶附着剑气,形成杀阵。
金镜后退那一刻,即是落入剑阵之时,胜负早已敲定。
不过须知,金镜此时是压制了自身境界的,他本是天境,却把自己修为压制为与夏元清同等地步——地境初期。若是金镜放开枷锁,这临时拼凑的竹叶剑阵,翻手可破。
更何况,金镜素来以宝镜闻名。玉山剑修大多都以剑器为本命法宝,而金镜却是以自己的镜子。此次切磋,金镜根本没用动用那面宝镜。
若是生死搏杀……
“玉山剑修争锋,自当以剑称雄。”似乎看出了夏元清心中所想,金镜缓缓走向夏元清。
“输了就是输了,况且师尊本意的确是要将此任务交付于你的。”
“以前三师兄就曾说过,华阳锐气,尽在前三剑之上,果然是凶狠凌厉啊。”
其实夏元清只说了前半句,屈灵均后面还有半句话:抵住前三剑,即赢一半。
“你们天纵峰剑指不也是非同凡响?”
夏元清苦笑,刚才那一指,几乎将自己现阶段的灵气全部掏空。威力极大,消耗灵力却也极大。
“就如此放心把重任交付予我?现如今,我仅仅只有地境修为,秘境搏杀可不会有人会故意压制境界的。”
“得了吧,在我这还装起来了?我等玉山剑宗弟子行走天下,跨境厮杀不是家常便饭?更何况你还是个天纵嫡传。”
最终,夏元清仍是接受了比试结果,应允了金镜。
事了之后,金镜四周张望,好似欣赏周围景致,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我记得天纵峰还藏着几坛朝露酒来着?”
“要喝朝露酒,不向朝露峰讨,问我们天纵峰要?”
“朝露峰曹文埴那厮也忒小气......”
“等着!”
夏元清瞪了金镜一眼,没好气地起身,回到了小楼里。
等到夏元清拎酒而回,金镜百无聊赖,望着身后的竹林出神。
“取几坛酒也这么慢?”察觉夏元清回来了,金镜出声问道。
“好些年头没回来了,几乎快忘记藏哪了。”
金镜终于是找到机会,立马回瞪:“你再来晚点,我都快把这些竹子都快数出来了!”
“那你现在数了多少株?”
“前面那片共一千三百九十七,对否?”
夏元清摇了摇头,说道:“这里的玉竹林我从小数到大,里面还藏着不少呢,如果再加上前山的,总共三千五百四十二株。”
金镜听见夏元清一本正经地回答,哑然失笑,一个人是有多无聊无趣到了何种地步,才会把周围的竹子数了个遍?
笑着笑着,随后他又愣住了,看着站在竹海之前的夏元清,忽然泛起一阵心酸。
这时,夏元清把手中酒壶抛了过来,笑道:“喝酒。”
金镜举手接过,便不复多言,揭开便灌。
星河远阔,月光柔和。峰影神秀,玉竹婆娑。
二人于月华之下,竹海之前就地畅饮,难得痛快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