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湖清且闲,流光忽相过,渌渌生微波。
夏元清分明是第一次来到镜湖,却不知为何,对眼前景致,总有种无法言说的似曾相识。不再盯着湖面,夏元清抬头望去,镜湖对岸便是玉山后山。视野所及,皆是迷雾。玉山后山素来被主峰所设立的看护大阵锁闭,似乎除了主峰诸位长老,就再也无人知晓后山情况了。
日影推移,夕阳西下,残照晚霞。
不仅镜湖岸边玉竹林,连同依靠着翠竹的夏元清,尽皆染上暮色,身披霞光。待到西垂的太阳完全隐没于山坳,夜悄然降临。此时此刻,夏元清忽然想起宗门中的一起奇闻。
据说有弟子与同门师兄弟秉烛畅饮,直至深夜,偶过玉竹林,却见镜湖湖面,骤起波漩。但见湖中心漩涡处,剑光隐隐,丝丝缕缕剑气流转间,搅碎湖面,升起气旋。翌日,该弟子回禀师门,待剑宗在派人前去查探,却是一无所获;且事发之夜,诸位长老、峰主无一人有所感应。于是乎,只当这名弟子宿醉朦胧,得见幻象,而偏偏该弟子又言之凿凿,自己已是人间三境的破妄境,达到人境修为,又岂会醉酒不省?再然后,此事便流传开来,成为一桩奇闻。
夜幕下的镜湖湖面,水波淡淡,映照初升的朦胧弯月。夏元清哑然失笑,传闻终究只是传闻罢了,当不得真。
时辰已经不早了,夏元清正欲转身离开,还未踏出竹林,却不想斗折蛇行的竹林小径,有人影攒动,似乎正向自己走来。
“想不到时至今日,天纵峰弟子还有此闲情逸致四处浪荡?恐怕是不知,天纵峰都快要被宗门除名了吧?”
来人是星河峰三席朝器,而其身后,还跟着一众狐朋狗友,观其衣袍,尽是星河峰弟子。
夏元清转过身形,目光正好对上朝器众人的揶揄嘲笑,但他似乎未作理会。
朝器又继续出言嘲讽:“此番试剑,天纵峰已然被剔除在了试剑名单之外,想必玉山五峰在此之后,很快就要变成四峰了吧?”
其余星河峰弟子亦是出言应和:“谁说不是呢?玉山其余四峰,单单外门弟子,就已是人数过百,反观尔等天纵峰,主峰竟然纵容尔等自成一峰,区区四、五人不到,大小猫两三只,妄图占据一峰资源,真是恬不知耻!”
玉山剑宗内,本就存在些许长老、弟子对天纵峰有颇多微词,近年来,天纵峰更是闭峰不出,不再招纳一人,亦是成为玉山奇闻之一。自此之后,宗门内对天纵峰的口头攻讦,更是甚嚣尘上,不绝于耳。玉山主峰之前对这些怨念从来都是置若罔闻,不过此次试剑,令人惊奇的是,天纵峰赫然不在试剑之列。似乎玉山主峰释放出了一个不同寻常的讯号。
这亦是朝器等人如今敢于明目张胆、大摇大摆上前挑衅的凭仗。朝器为极尽嘲讽之能,特地走上前去,离夏元清又近了几分,好像是想近距离从夏元清脸上,看到自己期待的表情。
夏元清依旧是脸色不改,似乎早已经习惯站在自己对面之人的冷嘲热讽。他选择了越过朝器诸人,带着缓步,径直离开。
而就在夏元清越过朝器等人之时,朝器似乎心有所感,先是露出满脸惊讶,不过须臾,骤然发笑:“哈哈哈......原来天纵峰当真是徒有虚名!想你夏元清一年前出山之时,境界还是地境圆满,比我高出半个小境界,还算是个人物;不想今日,我早已是升入天境,而你这个天纵峰的关门弟子,境界不升反降?”
“灵力溃散?不想堂堂天纵峰嫡传,竟也只是个药罐子?”
“根基不牢,如今反噬滋味如何?”
受到讥笑,背对众人的夏元清,非但不恼,嘴角甚至微微上扬,似乎......还有些高兴?
夏元清此时,想起了许久之前,自己在山下遇到的猴子。那是一群顽劣成性的野畜,胆子大到敢于挑衅过往的猛兽。可偏偏这群猴儿本就藏匿于树林之间,又灵活迅捷,山中猛兽一开始对其毫无办法,可是后来发现,只要对于猴子们的挑衅毫不理睬,这群猴子就会愈发得意,膨胀到从树上下来,来到猛兽跟前耀武扬威。往往此时,迅猛出手即可轻松擒住这些猴儿。
往昔时分,师尊谆谆教诲不可向同门刀剑相向,且宗门巡律找上门来,师尊面上亦不好看。而今时今日,师尊刚好闭关......念及此处,夏元清更开心了,眯着双眼,嘴角咧开的弧度更大了。
“怎么,嫡传弟子还是个痴呆聋人,听不到我等说话?”
朝器见夏元清不作理睬,甚至径直离开,心中恼怒,眼中精芒一闪,便要伸手来抓,意欲阻止夏元清离开。
本是背对众人的夏元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朝器所伸出的手掌之中,赫然有点点荧光屈藏于掌心。晦暗明灭间,闪烁的不只是星河峰一脉相传的星芒剑气,还有朝器包藏不住的恶意。
夏元清本就不快的步伐,似乎走得更慢了。他满眼期待,右手微抬,左手轻抚系于腰间的储物玉牌,他甚至已经感受到了玉牌之中“澧水”轻鸣了。只待朝器先行“动手”伸入自己周身三寸之内。
近了,更近了!夏元清咧开嘴角,拔剑欲斩!
“住手!”
一声厉喝于青石道侧响起,两双眼眸泛起的精光亦是一瞬之间同时黯淡。
朝器立马缩手,撤回剑气,拱手向来者见礼:“见过杨长老。”夏元清同样转过身形,看向来人——主峰客卿长老杨启。
“试剑在即,朝器你敢滋生事端?”
“长老明鉴,我等与夏师弟许久未见,而今偶遇于玉竹林前,正想叙旧一番。何来滋事一说?”说罢,朝器面带微笑,早已将眼中狠厉目光尽潜藏于眼底,望向夏元清时,竟好似真有老友相见时的欣喜。
杨启闻言,看向夏元清,有求证之意。
夏元清本就是笑意未收,当即开口:“正如朝器师兄所言,杨长老多虑了。”朝器早于夏元清入宗,称呼师兄也是理所当然。
“最好如此,天色不早了,早些回屋舍,切勿自找麻烦。”
“弟子遵命。”
朝器与夏元清没有迟疑,相继转身,以玉竹林为起点,背道离去。
沉沉天色,就如同阴暝大手极力下压;胧月低垂,洒落出月光点点,好似亮银色的楔子,钉在玉竹林前、青石道上,同样也钉在夏元清与朝器影子上。在灯火明灭中反向而走、渐行渐远的两人,影子也被撕扯得极长。
朝器脸上挂上了笑容,只不过带着阵阵阴沉冷意;而夏元清却是微微抿嘴,好似是为错失了什么而感到惋惜。本是针锋相对的两人,却在即将迈出离开玉竹林的最后一步时,难得达成了默契——他们心底同时响起了一个声音:
可惜了。
其余星河峰弟子,亦是随着朝器尽数离开,不多时,这两拨人就消失于杨启的视野之中。而杨启此时,口中低声冷笑:“什么以修为换根骨,说得比唱得好听,这就是你所谓的好躯壳,好苗子?我呸!”不多时,杨启在夜色渐深的黑暗中,也隐去了身形......
在回天纵峰的路上,夏元清忽然想起来,杨启也是玉山奇闻之一。
大多数宗门弟子对杨启的了解程度相当有限,数十年难得见其一面,基本上是个陌生人。而杨启身为阵法大家,来历向来神秘,除了主峰权力核心外,基本不为人所知。百年来杨启一直为宗门修缮阵法。现如今宗门大大小小的阵法多数是出自他手,而此人居所也极为隐秘,有传闻称杨启甚至放着利于修行、景色宜人的玉山山脉不住,而偏偏居住在位于宗门聚灵阵法所不及的其他山上,像今夜这般,现身于宗门内更是少之又少。今日与朝器、杨启相遇于玉竹林,当真是巧合?
......
天低同竹高,叶疏影斑驳。众人离去后的玉竹林,夹杂在昏暗的天色与如墨染的大地之间,就好似成了无间幽冥,于晦暗之间处处透着神秘。视线下移,本该澄净的湖水,此时却早已被气流搅碎!镜湖湖心突然之间自下而上,掠起一道黑线连天而去。
那是一把剑,玄色的剑。剑柄如染墨,剑身凝夜紫。紫非燕脂紫,似如血渍干。剑立垂空,若哂笑人世苍然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