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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永远的爱人

    云人凤带着卓依人潜到“枫林殿”前,在暗处一瞥,果见殿外戈甲森森,往来军士川流不息,守卫极是森严,几乎成金汤。两人对望一眼,轻声道:“但愿他们还没到来。”云人凤低声问道:“真人有个弟子在京师我怎么从来不知?”

    卓依人道:“此子是京师大理寺缇骑的捕快,平日跟江湖中人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多,我们二十二友也要过十年才能聚会一次,大抵还是怕影响到此子的仕途。但此子待人以诚,极重义气,为了朋友,赴汤蹈火,眼睛也不眨一眨,又且武功高强,深得枯木所传,在江湖中后起之秀他算得上一等一的侠义肝肠了。”云人凤哦了一声,道:“恨不早见你!如此人物我若能与他结交,便算就死,死也心甘!我在京师只听过大理寺总管府麾下有个缇骑副总管纳兰极是了得,只是不知他是枯木真人的弟子,错过一面。”暗暗捶胸顿足。

    原来云人凤在道上做独脚大盗的无本生意时,无意中错手将河北顾家枪掌门人的儿子顾元恺以毒掌打伤。顾元恺回到家中,不到一年便毒发身亡,顾家枪的掌门顾崇元心伤爱子惨死,恨云人凤入骨,顾家枪满门弟子倾巢而出围剿云人凤的老巢莫干山。正当云人凤遭受围攻、几乎难免时,枯木真人正好访友经过莫干山,看在云人凤虽做独脚大盗多年、却从无血腥在手,毅然出手替两家排解纠纷,留了云人凤一命。云人凤先败于西川大侠张梦奇,江湖争雄之心已挫一半,接着又被顾家枪的人围剿几乎丧命,心灰意懒之下才接受了“白日大梦”章野狐的网罗,从此隐其身份,极少在江湖中行走。

    他为人虽是有些刻薄,但对当年枯木真人为他排忧解难的救命之恩念念不忘,所以当他知道纳兰就是当年救命恩人枯木真人的弟子,想起枯木真人在世时对自己的各种好处和活命之德,终于幡然悔悟,临阵反了“恨崖”。

    卓依人轻声问道:“这里是个什么所在?”

    云人凤道:“此处原是皇上的三姐李三娘未出阁时的住所,高祖也喜欢此处幽静的景致。在李三娘出嫁后,高祖便将此地当作一处‘随在’,常在秋冬之交带大臣到此地欣赏枫林景色,高祖正是在此处发病,最后才不治归天的。太宗即位后,认为高祖在此地发病,其地不祥,便下旨将大殿封闭,从此再不许人进去,直到我们进了皇宫才重新启用。”

    卓依人道:“然后‘恨崖’的人就住在里面了?”

    云人凤道:“不错。大头领结好皇帝······”卓依人截了他的话头,问道:“你是说‘白日大梦’章野狐?”云人凤在黑暗中诧异地望着他,道:“您老说这话多新鲜呀。除了章大先生,还能有谁?章大先生年轻时便是长孙家的仆人,后来学成武艺也依然没有离开长孙家,他可是当今皇后视为家人的人,这就是他公开的身份!”

    卓依人道:“难怪江湖中对‘白日大梦’章野狐之神秘身份讳莫如深,他这重身份也太令人匪夷所思了。若不是听你说起,莫说是我,换了是谁也不会想到一个皇后的家仆,竟然就是名震江湖的‘恨崖’的第一把交椅!”

    云人凤笑了一笑道:“是你们的消息来源没能渗透进‘恨崖’罢了。我在‘恨崖’多年,也不过才混到了外五堂的一个小小的堂主之位,组织结构精密与森严远非外人所能想见。我当上堂主之后,才渐渐了解到章野狐的这个秘密的身份,至于不是‘恨崖’的人,他所能了解到的自然也就十分有限了,这也许就是恨崖可怕之处吧。”两人正在黑暗的角落里嘀嘀咕咕,忽听殿前武士大喝一声道:“什么人擅闯枫林殿?”三四条人影已从云人凤与卓依人头顶飞过。两人探头出去一望,正是纳兰和天心月、符元君、雪山鬼母、史十一郎五人到了!

    卓依人道:“云兄,你在此躲避便是,不要出头露面了。等我们将纳兰的妻子救出来,你再跟我们一道走。”云人凤呸了一声道:“卓老鬼,你这说的什么屁话?我恩人的弟子遇险,我就只能躲在暗处看笑话?咱们兄弟们要走一起走,要杀一起杀,掉了脑袋肩膀上是个碗大的疤,老子二十年后又是好汉一条!你姓卓的还当我是兄弟,就别让我死了没脸去见我的恩人枯木道长!”

    卓依人点头微笑道:“好兄弟!不枉你我结交一回,我们走!”两人飞身跃起,跟在纳兰身后,冲入人群。纳兰五个已让守卫“枫林殿”的禁军乱作一团,卓依人与云人凤忽然随后杀到,乱中更乱,一时间大殿前方,人潮汹涌,杀声震天。众人正在厮杀,只听枫林殿二楼楼头门户大开,一人在众多甲士簇拥之下走了出来。

    纳兰将两名禁卫刺倒,回头一看,不禁心头大震!

    原来在楼头露面的,不是别人,正是皇帝唐太宗,他的身边站着两个少年,一个是东宫太子李承乾,一个是太宗四子魏王李泰,他们的身后还站着面带冷笑的七面佛!

    纳兰见了这几人,忽然大喝一声:“全部住手!”他这一声大喝沛莫可御,身边众人都被他这一声喝震得耳鼓嗡嗡作响,武功稍弱的,头晕目眩,但禁军与纳兰几人是暂时分开了。

    纳兰将手中碎心剑交给符元君,走到楼下跪地磕头道:“臣,大理寺缇骑副总管纳兰,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唐太宗冷笑一声道:“纳兰,你还认朕是你的君父么?”

    纳兰低头道:“圣上永远是纳兰的君父。”

    唐太宗又是一声冷笑道:“好,有你这句话,朕暂时认为你还是对朕是忠心的。我命令你立刻丢下兵器,进来见我!”天心月急忙叫道:“纳兰弟不可轻信皇帝!”纳兰脸色苍白,回望天心月与众人,忽然露出一丝微笑道:“请大家在外面等我。”望着唐太宗再叩首道:“请皇上下令不要伤害我的手足。”

    唐太宗微微点头,哼了一声道:“身为朝廷命官,结交匪类以为羽翼朋党,单是这条罪过,朕便可以拿你问斩夷你九族!看在你多年为朝廷效忠,又为朕接回‘龙图’,朕可以答应你暂时不伤害你的手足,你的手足若有不臣之心,当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螳臂不足当车!你一个人进来吧!”

    纳兰应声站起,走回来握住天心月与符元君的手,道:“我此去若能将镜心救出来,咱们大家一道离开皇宫。我若有不测,镜心便拜托大家了。就算死,也不要让我们轻易分离。我答应过镜心,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四哥四嫂一定要帮我完成心愿。”符元君乃是堂堂丈夫,闻言也不禁心中酸楚之极,不禁潸然泪下道:“纳兰弟只管去。我记得你的话,就算是死也会帮你达成心愿。”纳兰环顾众人,拱手道:“纳兰若有不测,但愿来世还与众位哥哥嫂子做兄弟!”回头跟着两名禁军,进了枫林殿。

    纳兰走进枫林殿中,只觉殿中清冷彻骨,心道:“不知镜心在不在此处?如今危险重重,哪怕便是见一见她,死也甘心了。”眼前灯光大亮,已上了二楼。

    但见唐太宗正襟危坐二楼大殿中央,身边是他两个儿子,阶下站着白发苍苍的七面佛,上前跪下道:“臣纳兰,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又作礼叩拜两位皇子。唐太宗微微点头道:“你一定很想见你的妻子,是也不是?”纳兰定了定神,道:“臣此来,便是来见我的妻子,望陛下恩准我们夫妇见上一面,臣愿听陛下发落,虽死无恨。”

    唐太宗手捻胡须,低声道:“佛爷,你看如何?”

    七面佛干笑了一声道:“皇上,请您命这个逆臣将书交了出来,咱们便放了他的妻子。”

    唐太宗道:“缇骑副总管纳兰,你可听见你的上司说的话了么?”

    纳兰将半本《凤凰书》从怀里取出捏在手中一晃,道:“启禀陛下,这半本书便在此,请陛下允我将我的妻子放了,我夫妻愿意从此抛却荣华富贵,远走江湖。”那半本《凤凰书》中,记载的便是极难翻译的波斯文字的意思,唐太宗看了,竟情不自禁站起身来。七面佛轻轻咳嗽一声,唐太宗才发觉失态,哼了一声,又重新坐了下来,良久才道:“好,朕便允你见你妻子一面。”

    七面佛拍了拍手掌,左侧帐幔忽然打开,灯光大亮。纳兰眼光所到,不正是脸色苍白的耶律镜心一人孤单单地坐在囚笼之中?耶律镜心见了纳兰,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忽然绽开了令纳兰心醉的笑容,她大声叫道:“纳兰,纳兰!”

    纳兰抢到铁笼边,两人双手紧紧相握,耶律镜心泫然欲泣,道:“你果然不曾失约!我将此生托付于你,不算失了眼光!你抱抱我,抱抱我!”纳兰伸出两手将她身体隔着铁栏抱着,只觉她全身颤抖,一边颤声安慰道:“镜心乖孩子不怕,不怕,我正是要来带你走的!”

    耶律镜心忽地将嘴唇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快走,快走!我已被七面佛强逼吃了无解的毒药,多亏有临来前何不贵先生赠我一颗灵丹,我才能撑持到最后见你一面!这是皇帝专门为你设置的一个陷阱!他要你的书,也要你的命!亲爱的纳兰,答应我,你快走,你快走!千万不可以让我死不瞑目!”她这几句话刚说完,便见她白皙的脸孔忽然起了一层淡淡的黑气,她微笑着望着纳兰,身体慢慢软倒在铁笼之中,声音微弱地叫道:“纳兰······我的爱人,我们来世再做夫妻!”

    纳兰手脚顿时冰凉,他张皇失措地努力伸直了手想要抓着耶律镜心的手,但他费尽力气,却是够不到,他的手指和耶律镜心的手指指尖一碰即分,那花蕾般的指尖已瞬间变得和他的心一般冰凉!

    那一刻间,纳兰只觉万物无声,身体似乎也已不属于自己,灵魂似乎挣扎着飘荡在半空,他望着面带微笑倒在地上的耶律镜心,大声嘶吼道:“镜心,我的镜心,我的镜心!”可是他的镜心这次却真的永远也听不见他凄厉嘶哑的叫声了!

    他眼前电闪般闪过,他们在上谷相遇被打落一线天,一同见到寒石老人,一同听寒石老人说起往事,一同送寒石老人最后一程,一同爬出山腹重出生天。他眼前又响起耶律镜心娇憨的取笑:“嘻嘻,哈哈,堂堂大唐王朝大理寺缇骑副总管,杀人不眨眼的主儿,为何如此多愁善感?”他又似乎见到身穿黑衣的耶律镜心从滚滚尘烟中含笑向他走来:“纳兰哥哥,抱抱我,抱抱我嘛。”

    但眼前的镜心,却是永远永远地一瞑不视了!

    “纳兰哥哥,答应我,让我做你永远的爱人。”

    她带着微笑来,带着微笑走,一滴未干的眼泪永远凝固在她白皙的脖子上,再也不会流动了!

    一霎那间,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他呆呆地望着面带微笑却别无生气的耶律镜心,一切都已失去了!

    一股冰凉的冷风忽然从一旁涌来,砰地一声,纳兰被撞得飞出三四丈远,也就在他的身体离开铁笼的那一瞬间,一张满是尖刀利刃的铜网轰隆有声从天而降!

    撞开纳兰,被罩在铜网下的,正是那平素沉默寡言的史十一郎。透过铜网,他艰难地挤出一点微笑:“快······走!”纳兰的身前正是他拼尽余力,向纳兰掷过来的碎心剑!

    听到了纳兰尖利的呼啸,第一个动作的便是史十一郎。他和“知无不言”大师一样,在江湖中以刺探情报为生,虽然他武功在松山二十二友之中并不算最高强,但反应最为敏捷也最为迅速。他听懂了纳兰这声凄厉绝望的叫声,知道变故已起,他从符元君手中抢过碎心剑,飞身便往楼上纵。第二个反应过来的是天心月和符元君夫妻,等他们完全回过神来,飞上楼头的史十一郎已背心连中三箭,但他为人极是强悍,依然以身体撞碎了楼头的窗格,飞身扑入!天心月此时已来不及担心史十一郎的伤势,她蓦地一声长啸,剑如电光,瞬间将三名甲士刺倒,和符元君双双抢上了二楼楼头,紧接着便是雪山鬼母和卓依人以及反水的云人凤!

    二楼的殿堂中,铁笼里有一个已永远离大家远去的耶律镜心,铜网利刃之下,有一个大睁双眼的史十一郎,殿堂一角,还有一个失魂落魄目光呆滞的纳兰!天心月见此情景,不禁欲哭无泪!她和耶律镜心认识算足时间也不过才半年之短,但从一开始认识耶律镜心,自小就是一个孤儿的她就真真心心地把这个天真快乐又漂亮的姑娘当作自己的亲妹妹一般,真真心心地疼她爱她呵护她。如今她看到耶律镜心一动不动地躺在铁笼中,便知她担心的事情已是不可挽回地发生了,她当真是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只觉心疼得似乎连五脏六腑都要扭转,这时候,她才觉得脸颊一片刺骨的冰凉,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又是一声轰响,一扇铁门从殿顶落下,将面色阴冷的唐太宗和他的两个儿子以及七面佛挡在里面,天心月擦干眼泪,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狂叫着挥剑猛砍,只见火光四溅,却砍不断那儿臂粗细的铁栏杆!背后冷风起,拳风疾,几乎失去理智的天心月竟丝毫没能察觉,等到她懵然惊醒,那醋钵儿大小的拳头已经离她的身躯不过一尺远近了!

    发动袭击的是七面佛九大弟子中第一个大力士裴行密。他的族兄乃是与大唐第一猛将李元霸并驾齐驱的裴行俨,裴家人代代都不缺大力士,裴行俨死后裴行密便稳坐家族大力士第一把交椅,他的拳头杀气极重,曾有过一拳击毙一头疯牛的辉煌事迹。

    但武功之道,往往力不能胜巧,裴行密便是如斯。

    猛然惊觉过来的天心月倏地一个翻身,身体贴着梁柱忽然向上倒飞了起来。裴行密一拳落空,拳头所到之处,坚实无比的梁柱竟被打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缺口!伤痛耶律镜心之死的天心月极怒攻心,下手便再不容情,她身在半空,猛然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长啸,剑光电闪,长剑直刺入裴行密头顶,用力之大,长剑剑身刺进裴行密头顶,从他胸腹之间穿了出来!

    高行周、木傀儡和李叔度如风般扑了上来,双剑一拳,来势凶狠之极!

    纳兰半躺在地,失神地望着铁笼里的耶律镜心。他的脑海中只是周而复始地闪过耶律镜心陪在他身边的每一时每一刻,一幕一幕仿佛就在眼前重演。······

    “纳兰哥哥!”一只手轻轻地放在纳兰的肩头。

    纳兰猛地哆嗦了一下,惊醒了过来!他睁大眼睛,茫然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镜心,镜心是你么?你没死,你真的没死!”纳兰大喜若狂,伸出手去,强烈的欲望驱使他热烈地拥抱眼前这个女子。“纳兰大哥!”那女子挣脱他的怀抱,咬着嘴唇,忽然反手就狠狠抽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纳兰哥哥,你看清楚,看清楚,我是无双,我是小九儿呀!”

    摔倒在角落里的纳兰忽然醒了过来。

    看着为救自己而惨死在刀锋铜网之下的史十一郎和铁笼里寂寂无声静静躺着的耶律镜心,美好的幻象已经消失不见了。他喘息片刻,从地上哆哆嗦嗦地捡起寒光闪闪的碎心剑,又抖抖索索地站了起来。

    定无双满眼泪花,看着纳兰伟岸高大的身躯渐渐站直了。“我们一定要给镜心姐姐讨个公道。”定无双扶着纳兰,柔弱的眼神忽然多了几分坚硬的坚定!

    纳兰忽然一口鲜血喷在碎心剑上,身躯摇摇晃晃。

    碎心剑剑身上一直不曾全部褪掉的锈迹,一碰到纳兰喷出的鲜血忽然纷纷炸裂,三尺八寸长的剑身几乎通体透明般发出噬人炫目的蓝幽幽的光彩。“我以碧血,荐之轩辕,轩辕薄我,载以碧血。”他隐约记得寒石老人临终前的一句话。

    碎心剑不仅仅是一口锋利的宝剑,还是一把“烈士剑”,它只有沾染上烈士的碧血,才能彻底洗脱沾在它身上的瘢痕,还它以本来的面目!

    “好名义而不仕进者,世谓之烈士。”千年以前,古老的韩国有一位大贤韩非如是说。纳兰便是一个烈士,一个为国为民不惜舍生忘死、为了爱人和朋友绝不轻言放弃的人。

    失去长剑的“恨崖”第一女剑客天心月被李叔度、木傀儡和高行周逼得步步后退,符元君被三名大内卫士绊住,无法脱身,眼睁睁看着妻子在三名高手夹攻而束手无策。但此刻殿中忽然起了一道刺眼的亮光,高行周一声怪叫,铁塔般的身躯忽然矮了一半!木傀儡和李叔度被喷了满脸满身的血雾,一脸惊恐地望着只剩了一半身躯的高行周在血泊中垂死挣扎。

    一个白发人手持长剑,冷森森地笑容凝结在英俊硬朗的面庞上,一滴一滴的鲜血从他垂下的剑尖滴在楼板上,发出清脆有力的滴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