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界35年,西元1514年,六月中旬。
临川城。
一家杂货贸易公司内,陆水生核对完信件商函,将需要发出的报价信函归类好,随即喊来隔壁外勤办公室的实习员工。
“小李,这些信函要立即发出。贴绿色纸的,走慢邮,蓝色纸的,走快邮,红色纸的,要去电报局发电报。你去找账房田管事,领取费用。”陆水生吩咐道。
“陆前辈,现在田管事已经下班了!”实习员工苦着脸,心道自己若不是得留下来打扫卫生,也早就开溜了。
听此,陆水生抬头看了眼摆钟,时钟刚指向下午六点,距离五点半下班已过去了半个小时。
“既已下班,那便明日一早去送吧。”陆水生只得道。
“唉,我省的!”实习员工连忙应道。
起身舒展了一下腰身,整理好衣衫,陆水生提着布袋就出了门,刚读初中的长子正等着他去接。
早在16年前,陆水生还不是个甘愿老老实实做杂货公司雇员的人。那时候,他与一帮江南的穷酸秀才初来宋洲本土,幻想着能在宋洲夷国施展自己的才华,可惜官府并没有鸟他们这帮人,在闹过一阵,见丝毫不起作用,穷酸秀才们渐渐偃旗息鼓,各自为生计忙碌。
有抱负的,去了南太平洋诸岛,教育土人,被土著酋长奉为上宾。图安稳的,接受了宋洲官方的培训,去乡村做了启蒙堂的教师,而陆水生通过同乡的关系在杂货贸易公司谋到了职位,时间一晃,一眨眼就过去了16年。
在这16年间,陆水生于临川城安家落户,娶妻生子,如今已是三个子女的父亲,当初的意气风发也早已被生活消磨殆尽。
仅凭陆水生一个人的薪水,全家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妻子三番两次想出去工作,都被陆水生以“妇道人家不宜在外抛头露面”而拒绝。
在生完第三个孩子后,妻子忍无可忍,最终向妇人联盟求助。隔天,妇人联盟的女干事便登门痛斥了陆水生愚昧的思想,只顾自己虚无的面子,不顾妻儿的死活,自家媳妇坐月子期间连一包红糖都买不起,做丈夫的,在外还有什么面子可言。
陆水生被批的哑口无言,望着妻子抹泪连连,三个孩子饿得哇哇大哭,他才恍然自己遵守的圣贤规矩,并不能让一家人吃饱穿暖。
自此,陆水生不再阻止妻子在外工作,经妇人联盟的介绍,妻子在临川城钢铁厂食堂找到了一份工作,工资虽然不高,但福利待遇却不错,一家人紧巴巴的生活方才改善。
走在林荫小道中,看着道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以及一栋栋拔地而起的钢筋水泥建筑,陆水生回忆起过去的自己,不禁觉得荒谬可笑。
曾经志同道合的一帮读书人,立志要挣到船票,返回大明故土,结果成家立业后,没人再提。江南之地,文化昌盛,像他们这样不起眼的生员,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就算回了明朝又能如何,说不定过得还不如现在,这或许就是他们能认清现实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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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川城第二中学门口。
陆邈与同班同学焦急等待着下班的父母,眼见身边的同学越来越少,陆邈的心情越发低落起来。
“我爸来了!”一同学激动道。
与陆邈匆匆告别,那同学蹦蹦跳跳坐上了其父的自行车,很快消失在视野。
陆邈收回羡慕的目光,百无聊赖中,他趴在校门口的花坛上做起作业。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忽然听到父亲陆水生的呼喊,他抬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走吧!”
“恩!”
父子俩惜字如金的说着,径直朝家的方向行去。
从前,父子俩并不是这样,可能因陆邈逐渐长大,两代人不可避免的出现了代沟。
上小学时,陆邈学老师的话,石破天惊的说出“习四书五经救不了宋朝”,差点把陆水生气得破防,想必代沟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在陆邈眼中,自己的父亲陆水生与其他同学父亲截然不同,他性格古板,不苟言笑,留着看起来有些可笑的发髻,一切新事物,他都不接受。
为工作,他宁愿每天早起一个小时,也不愿攒钱买辆自行车,每天接自己放学,其实是陪自己走路回家,陆邈到现在还没体验过坐在自行车后座是个什么感觉。
父子俩默默无言地走了半个钟头,回到家时,天已经暗了。
不知为何,母亲还未带着弟弟妹妹回来,陆水生不会做饭,父子两人只能大眼瞪小眼的干等着。
陆邈翻出还未做完的作业,陆水生点起煤油灯,为长子照亮课本。
见家里煤油所剩不多,陆水生提着油壶,准备去巷子口的商店打一壶。
刚出门,他就与一熟人撞见。
熟人笑道:“文华兄,真是太巧了,我正准备找你了!”
“子台兄,不知你找我有何事?”陆水生奇道。
熟人解释道:“咱们文轩会组织活动,你许久没有参加了,这次从大明来了一位江南才子,会长准备两日后在新樊楼招待来客,以诗会友,你可一定要参加!”
文轩会是居住在临川城的旧人文士子组织起的诗会,平日休息时,一帮文人会聚在一起吟诗作赋,感怀过去,顺便讽刺挖苦一下宋洲官府的不通礼教。
“是是是,届时我一定前往!”陆水生急忙应道。
“对了,这一次的活动经费,每个人是一块银圆,你看……”熟人搓了搓手。
陆水生摸遍全身荷包,别说一块银圆,此刻连五角银钱都凑不出。他每月的薪水,一半交给妻子支付家中生活开支,一半自己用来买书买报,眼下快要进入下旬,哪还有闲钱。
陆水生面露尴尬,笑了笑,说道:“我的薪水全交给拙妻保管,她现在未归,明日我给你送过去如何?”
“既然如此,那有劳文华兄多跑一趟了,可不要忘记此事!”熟人再三提醒。
将人送到巷子口,待其离开,陆水生脸上的尴尬才有所缓解。手里揣着不多的银钱,他喃喃吟出一首诗:“精神殊爽爽,形貌极堂堂。能射穿七札,读书览五行。经眠虎头枕,昔坐象牙床。若无阿堵物,不啻冷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