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韩山童的讲经会场。
朱昭和汤和各自揣着心事,有些沉默地走在路上。
半晌后,还是汤和率先打破了沉寂,开口问道:“二哥,你说这韩山童究竟是想做什么呢?”
朱昭一脸苦笑,“还能做什么?肯定是造反啊!”说到这他略一停顿,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有这样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存在,再加上这烂到骨子里的大元朝廷。试问,离天下大乱的时候还会远吗?”
汤和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二哥说的不错,不过这大元朝不得人心,也正该气数已尽。”说着他不由有些疑惑地看着朱昭,“二哥,你怎么看起来并不高兴,难道你不希望元廷被推翻吗?”
朱昭摇了摇头,脸上神情不由更加苦涩,“就私心而言,我何尝不痛恨于这昏庸无道的元廷。可纵观古今,何曾有人依靠装神弄鬼成事的?这韩山童假称弥勒降生,无非又一个陈胜吴广而已……”
正在说话间,他忽然看见前方的道路边,一辆牛车陷在了土沟里,旁边还有一位穿着长衫的老者,平静地坐在地上,手持一卷书津津有味地读着。
老者看起来长得很高大,只是略微有些清瘦,脸上留着整齐的长须,一派儒士风范。
朱昭拉着汤和赶过去,他先是朝着那位老者行礼拜见,而后问道:“老丈可是需要帮忙?”
而一旁的汤和,则是狐疑地打量着老者,他怎么看都感觉这老头有点古怪。
那个老者放下书卷,惊讶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点了点头,又拍了拍自己的左腿,开口说道:“我正要去怀远城,但如您所见,我的车翻了,牛儿受惊也不知跑去了哪里,而我的左腿又受了伤。”
老者的声音有种磁性,他用的还是淮西口音,让朱昭感到格外亲切。
他的言语也很是平静,完全没有被困在道路上的那种焦躁,只是很平静地跟朱昭讲述了自己所面临的事情。
朱昭先去查看了下牛车,牛车倾斜地陷在沟里推不出来,就是能推出来也无用,因为车轮已然断开。
朱昭摇了摇头,说道:“看样子的确是坏了,但我也没有办法帮您修。前方不远就是怀远城,只可惜眼下封城,我们进不去,不然我倒是可以送老丈过去。”
老者看起来有些惊讶,他再次打量着面前的朱昭,说道:“似您这般古道热肠的人,眼下世道已然不多见了,那就按你说的意思办吧。”
“老丈,可能您没有听清我说的话,怀远城已经被封,我们进不去的。”
老者说道:“别担心,我自有办法进去。还是说,你先前说的不过是哄我这个老弱的假话呢?”
“这……”朱昭一脸尴尬。
本来只是客气话,未曾想老者竟然当真,更何况如果要帮老者,他们就得原路返回。
老者摆了摆手,“行了,你既然不愿意帮我,那就大可不必在这里逗留。”
一旁的汤和看起来有些气愤,跳出来叫道:“二哥,我们还是别管他了。这个老家伙面对帮助,却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更何况,车子坏了还大咧咧地坐在这里看书,搞不好是一个专门哄骗路人的骗子……”
老者很生气,坐在地上瞪着站在面前的汤和,说道:“你这个竖子,怎么敢和长者这样说话?圣贤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待在仁义之人的身边,竟然一点都没有受到美好品德的熏陶吗?人没有礼仪,又不懂得学习,和禽兽又有何异?”
“你!!”汤和险些被气晕,冲着老头扬起了自己的拳头,“老家伙就不怕我教训你吗?”
老者嗤笑一声,“只会龇牙咧嘴的禽兽,有何可怕的?”
“老家伙……”
“呵,你不会骂人吗?怎么来来回回就这一句?”
“你!!”
朱昭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吵架,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将气愤难平的汤和拉到后面,好言安抚了几句这才总算让汤和冷静下来。
随即朱昭来到老者面前,拱手说道:“我这个兄弟没什么坏心思,老丈千万不要介意!”
“哼!”老者扭过头去继续看书。
朱昭咬了咬牙,继续说道:“您看这样如何,我愿意送您到怀远城,只是希望能快点走,路上或许会有些颠簸,您还请见谅。”
老者听完更加惊讶了,他上下仔细打量了一遍朱昭,说道:“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这算是夸奖吗?朱昭苦笑一声,说道:“看见有需要帮助的人,晚辈实在无法装作看不见。”
闻言,老人颇有些动容,说道:“那好吧,看你的样子,我也知道你是有事情要离开怀远,也不必送我到怀远,前面五里处有棵大槐树,你就送我到那儿就好了,待会儿自然会有人来接我。”
“对了,我的东西就放在牛车下面,别忘了给我拿上,另外,我的腿走不了路,你就让那个傻大个背我吧,有劳你了。”
朱昭点点头,走过去定睛一看,一个包袱以及一个箱子。于是,他找来汤和吩咐了几句,后者不情不愿地走过去背起了老者。
老人看起来十分高兴,拍了拍汤和的肩膀说道:“小子,我这是在教你尊老的道理,你应该感激我才是。”
汤和咬牙切齿地道:“老家伙住嘴吧!”
……
三人走到一棵大槐树下,老人在朱昭的搀扶中坐在地上,笑呵呵地对朱昭拱手说道:“辛苦你了。”
朱昭连忙回礼,说道:“老丈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而已,不足挂齿!”
老者从身上取出一包碎银递给朱昭,说道:“话虽如此,然一路将我送过来,我不能不没有表示,请收下这些。”
“二哥……”汤和被其大手笔震惊,满脸期待地看向朱昭。
朱昭看着那包碎银顿时一怔,虽不明白这个时代碎银价值几何,却也知道碎银乃贵重之物。
但想了想他还是说道:“这也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二哥!”汤和急了。
“不必多言!”朱昭摆摆手,坚定地道:“我之所以帮助老丈,可不是为了获取报酬。”
汤和心中无奈却又没法子,只是哀怨地看了一眼朱昭,便转过身去独自生闷气,
而老者见无论怎么说,朱昭也不肯收下,也就不再强迫。
“也罢,你既不愿意收,我也不能勉强。你叫什么?可有表字?”
“朱昭,没有表字。”朱昭回道。
想了想他又添了一句:“濠州朱昭!”
汤和闻言一愣。
二哥什么时候改名叫朱昭了?不过这个名字还真不错,比原来那个朱重六的名字强多了。
“朱昭。”
老者嘴里呢喃着朱昭的名字,道:“昭者,明也。倒也是个好名字!”他看向朱昭,满是期待地问道:“朱昭,你可愿意让我给你取个表字?”
朱昭有心拒绝,可见老者一副倔强的模样,只得无奈地点了点头,“那就多谢老丈了。”
老者见朱昭答应,心中一喜,便道:“楚辞有云,…烂昭昭兮未央,…与日月兮齐光。你的表字不如就叫齐光如何?”
齐光!朱齐光!朱昭反复品味这个表字,感觉还挺不错,拱手道:“多谢老丈赐字之恩。”
“哎,别这样说。”老者摆摆手,说道:“方才你也帮过我,我们这最多算是扯平。”
朱昭笑着点了点头,眼角余光瞥见汤和一脸羡慕的神情,心念一转便明白了,于是他接着道:“老丈,我这兄弟也没有表字,你可否……”
汤和一愣,随即嘴硬道:“二哥我没有,你别乱说……”
老者淡淡地瞥了一眼汤和,对朱昭说道:“你这兄弟四肢发达,又有些小聪明,勉强称得上你的臂助。既然如此,便叫他鼎臣吧。”
朱昭看向汤和,高兴地说道:“汤和,这下你也有表字了。鼎臣,汤鼎臣,你听听,多好啊。”
汤和则是口不对心地道:“这表字也不怎么样嘛!”然而扬起的嘴角,已然出卖了他。
“你就不能坦诚点吗?”朱昭哑然失笑。
老者亦是失笑道:“看来小友对我是怨气深重啊!”
朱昭听了面色一变,遂严肃地对汤和说道:“去,向老丈道个谢!”
见其一脸肃然,汤和不敢反驳,只得慢吞吞地挪到老者面前,抱拳行了礼,嘴里嗫嚅半晌,才听见他别扭地低声道:“多谢!”
老者哈哈一笑,道:“憋的很辛苦吧?”
汤和一怔,脸色随即涨得通红。
老者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我向你们打听个人,听说这人眼下就在怀远附近。”
朱昭道:“老丈你请说,我定知无不言。”
汤和也是一脸好奇地看向老者。
老者踌躇片刻,还是如实说道:“他是个热衷于传法讲道的人,你们或许听说过他的名字,这人叫韩……”
“韩山童?”
“对!”老者大喜过望地看向汤和,“你知道他吗?此人如何?”
朱昭与汤和相视一眼,随即将遇见韩山童的经历,仔细地说了一遍。
老者听完后,久久默然。
朱昭犹豫了下,还是开口劝道:“老丈,你也要去听这人讲经吗?我建议你还是别去为好。”
老者饶有兴趣地看向朱昭,“为何?”
朱昭回答道:“此人是白莲教教主,惯以妖言惑众,日后天下若是大乱,必是此人首倡。”略微停顿了下,他又继续道:“在历史上,像这样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闻言老者沉默了,半晌后他问道:“那你又是如何看待这天下将要大乱?”
朱昭一愣,避重就轻地说道:“天下之事太远,非晚辈所能及。”
老人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道:“哎,天下事天下人皆可谈。你姑妄言之,我姑妄听之!”
朱昭无奈,思虑片刻后答道:“那晚辈就套用云庄先生一句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天下大乱虽是豪杰之福,却是百姓之祸!”
朱昭所言云庄先生,即张养浩,字希孟,又称齐东野人。与清河元明善,汶上曹元用并称为“三俊”。
其一生为人为官真正做到了俯仰不愧,经历元世祖、成宗、武宗、英宗、泰定帝和文宗数朝,乃是有元一朝数一数二的名臣。
他少有才学,被荐为东平学正。历仕礼部、御史台掾属、太子文学、监察御史、官翰林侍读、右司都事、礼部侍郎、礼部尚书、中书省参知政事等职。
后有感官场黑暗,遂借口为父丁忧,辞官归隐,朝廷七次聘请而不出。
直到天历二年,关中大旱,为天下万民故,张养浩才重新出山,任陕西行台中丞,然而是年,他便积劳成疾,逝世于任上。
在其生命的最后一场旅途中,云庄先生的所见所闻皆化作了沉郁古朴的潼关怀古曲,即使几百年后读来,仍能让后世人感慨万千。
老者闻言一震,反复品味着朱昭这番话,随即颤颤巍巍地闭上了眼睛,苍白如雪的眉毛微微抖动,显示出了老者此刻的心情并不平静。
在这一刻,老者心中的某个想法突然疯狂动摇起来,可很快他的神情又逐渐坚定起来。
老者大笑道:“你未免也太过妇人之仁了,为了那终将到来的光明,我们相信牺牲虽是在所难免,但也是值得的!”
朱昭不服气地反驳道:“老丈此言差矣,孰能知晓那些牺牲不是无用功?”
老人深深地看了朱昭一眼,明朗地笑道:“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话音一落,朱昭身躯一震。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缓缓停下,上面坐着一个年轻的驭者。
他从马车上走下来,来到老者身旁:“杜先生,我奉师命来接您了。”
朱昭见那驭者面容俊美,神情刚毅,走动间更是虎虎生风,心中直觉告诉他,此人非同一般。
见有人在望他,那驭者好似不服输般亦是回瞪了过来。
朱昭一愣,顿时哑然失笑,接着便向那驭者拱手以示善意。
“不得无礼!”
在老者的呵斥声中,那年轻驭者连忙低下头去,“是。”
老者不耐地摆摆手,说道:“行了,你先帮我把东西拿上去。”
“是。”年轻驭者恭敬回道,随即便背上木箱,拿起包袱朝马车走去。
老者转头看向朱昭,拱手道:“好了,我们有缘相聚于此,但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我该告辞了。”
见马车渐渐走远,朱昭突然鬼使神差地上前一步,大声问道:“敢问老丈何人?”
下一刻,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远远传来,“老夫,颍州杜遵道!”
“二哥,你看!”
朱昭突然听到汤和一声惊呼,转头看去,只见汤和手里正拿着一小包碎银,上贴一张字条:“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朱昭再回转头看去,见车影已然不见,不由叹道:“真是奇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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