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病已想起两人的大婚之时,那天自己头戴爵弁,缨结颔下,一身纁裳缁袘的架着墨车(汉代制度:墨车,在平时乃是士大夫才能乘坐的规格,除此之外,庶民婚礼时方可假借使用。)去尚冠里迎娶许平君,许平君身穿一身纁袡曲裾,满脸娇羞的迎接着自己,而自己亲自驾车,在新婚的妻子面前,好好卖弄了一把高超的技艺
那天他们同吃一口麦饭,喝一口糜羹,分执半只瓠瓜,两人相对饮酒;想起结婚时的誓言:夫妻结缡相伴,犹如这合卺之酒,日后应当“同甘共苦”,“患难与共,永不分离”
他想起自己从现代社会来到二千多年前汉朝,差点就被街坊当作死人给活埋掉,是她把自己从棺材里救出来;是她一直在照顾病中的自己;是她忍受着饥饿,省下口粮给自己吃;是她大冬天的盖床薄被子,怕他冷把厚被子给他盖;还是她出去检柴火给冰冷而又“家徒四壁”的房间取暖……
他想起那些斗鸡走狗、骑马游侠四方的生活……
他想到在杜县的小家,那时侯夫妻两人虽然贫贱,却不用为朝堂上的国家大事操心,能“相濡以沫”的平安度日,那是刘病已记忆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他想起儿子的出生,自己从请来的稳婆进入产房起始便慌乱不已,紧张到“手足无措”的满屋子乱转,想到自己终于在许平君的足以掀掉整座梁脊的惨叫声彻底僵化,心里不停的祈祷母子平安,想到初为人父时的那些期待和幻想,父子俩人第一次打了照面时,奭儿那种刚出生婴儿的柔弱、新鲜
他想起自己刚刚登上帝位,就冒着被霍光集团废除的危险,向天下人颁布了“求微时故剑”的诏书,经过一番奋斗,自己终于达成了立许平君为后的心愿,在在未央宫前殿的举行大典上,她发绾假髻,头顶金步摇,贯以白珠垂坠;步摇两侧,又配以六副金笄珈,珈首加翡翠为饰,分别雕刻为熊、虎、赤罴、天鹿、辟邪、南山丰大特六种神兽,耳上配白珠珥珰,额前缀翡翠华胜。
许平君身穿一袭玄红色的曲裾深衣,领襟衣袖用绦线绣着镶边,勒腰修身,宽大的裙尾曳地,她的这身打扮雍容而又不失纯美,整个人恍若一朵“亭亭玉立”的洁白莲花。
他想起当大典曲终人散时,两人独自相对时,自己对她的那句:“恭喜大汉的新皇后许氏,从现在起,你和我,咱们两个人,白、头、偕、老、啦!”当时,许平君欲笑反哭,脸上的泪珠儿就那么肆意而且猛烈地滑落……
刘病已想到好多好多,一种浓烈的家族感突然涌上心头。他甚至想起了小时侯经常在自己的“胡思乱想”中出现过的爹、娘和自己的童年时代。那已经是十分遥远的事情了,想起来却好像近在眼前。
他最后想起在当日送别他的许平君,想起浮在许平君脸上的凄凉的微笑。这最后的回忆,仿佛是一把刀子在他心版上镂刻下的一条创痕,一想起它,他就不自觉地去抚摸那疼痛的地方。然后又想起他自己安慰她的话:“你要坚强一些,我会尽早回来看你的。”
只有当他现在十分明确地意识到这句诺言已无法兑现的时候,他才痛心地想到自己从来没有像许平君期待于他,那样地对待过她。他了解许平君期待于他的是什么。
他不是勤于付出感情的人,可是出于一种错误的估计,他只把这种感情大量地贮存于自己的行囊中,盲目地相信总有一天会找到机会,倾囊倒箧地把许平君所需要的一切完全交付给她。
可现在的形势剧变,刘病已不仅没有可能把囊存的东西交给她,甚至也没有可能让许平君知道地有着这样丰富的囊存,刘病已还怕自己将会使许平君抱有这样一个错觉,认为他是一个吝于付出感情的丈夫而抱恨无穷。这真使他感到“铭心刻骨”的悔疚——许平君一向认为丈夫是个“不知悔疚的人”,那是从另一角度来理解的,实际上他一生中不知道有过多少次因为犯了错误而悔疚着,只是他抑制住自己,不让这种感情流露出来。
客观的力量破坏了他在道义上应该去履行的义务,那没有什么悔疚之可言,但如果他的确在主观上犯了错误而造成自己和别人的痛苦时,他就应当认错,他分辨得出两者的区别。
对于许平君,他确是负疚的。特别当他无法弥补这个损失时,他感到在许平君行将消逝的生命上,将划上一个永久的负号。
想着想着,在不知不觉间刘病已晋入了与天地合为一体,因而无人无我的奇异境界,那是“无与伦比”的感觉。
他再非用眼去看,用耳去听,无思无觉,身体仍在那里,人却存在于更高的层次,由“神通广大”的冲剌支配。
时间和环境,失去了平常应有的意义。体内体外,化为大大小小的循环,既隔离又息息相关。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跑了多远。忽然间,“若有若无”的阳神感觉到冲剌所感觉到的危险,明悟一闪而逝,接着刘病已就像睡着了,“不省人事”,完全由冲剌主导他的行为。
刘病已终于醒来的时侯,已经到了长定宫外。长定宫内外哭声一片,似乎连绵延不断的山峦,树木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悲伤,顶上的积雪纷纷落下。
听闻皇帝驾临,哭声愈发凄惨,回荡在整座宫殿的上空。这凄惨的哭声像是一道道无声的鞭笞,狠狠地抽在刘病已的心上。
悲伤的情绪使得刘病已连路都走不稳了,“跌跌撞撞”的地冲向长定宫门的台阶,此时正值冰雪时节,台阶上凝结的冰霜滑了脚,刘病已一跤磕在了台阶上。周围的人们大声地叫着,许许多多的人围涌上来,刘病已抬头盯着那个“近在咫尺”,却又像是“天涯海角”的大门,怒吼着挣开那一双双伸向他,想将他扶起来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