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处于临敌状态,军部的军官参谋都是就地展开一张广州新出的折叠行军床,就这么一起在中军帐睡下。
下半夜,归来的斥候队长轻轻掀开帐门,帐外传来夏夜的阵阵虫鸣稍稍大了几分。
苏诚立即惊醒坐起,看见是他,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披衣出帐。
“有什么收获吗?”
知道苏诚是怕扰了其他将军的睡眠,队长眼中流露出几分敬意,也稍稍压低话音:
“回禀将军,我带着几个兄弟趁夜悄悄试着摸过了河,水位大略及胸,若是当心些,人应当能过,就是枪弹恐怕难保。”
“嗯……”苏诚点头,示意他说下去,“卑职抓了个舌头,大略摸清楚了,对面那座最高的山名唤塔脑山。”
顺着队长的手指方向,就着月光隐约现出一座高耸的轮廓。
队长继续道,“山上就是当面清军的主营,基本上我们只要一过桥,就会进入对面火炮的射程,而他们在藏在山上,我们的炮恐怕难以还击。”
对面山高林密,如非必要,没有一个将军愿意强攻,更何况,山路崎岖狭窄,火铳兵恐怕难以发挥阵型优势,只能和清军打散兵战,这就不大舒服了。
河道清且浅。
苏诚也去过岳州洞庭湖水寨,长江舰队虽说大部分都是小船,可按海军那帮人对船大炮粗的狂热,哪怕造的内河船舰,为了多搭载舰炮,还是保留了不少盖伦船的痕迹,这就造成了吃水偏深,这条浅浅的河恐怕难以指望他们开进来了。
“将军,”陈恭尹不知何时也跟了出来,“敌军既有地利,强攻实为不智,水既不深,不如寻寻有没有他处可以渡河?”
这倒是可以试试,不过得先先探明周围环境,找到合适的地方才行。
找地方,自然最快捷的就是问当地人,“对了,附近的老乡找来没有?”
队长忙回话,“已经找来了,在卑职帐中。”
过去一问,当地的老农就道,“过河简单,我平日里有时候抄近道也就直接趟过去了……”
苏诚大喜,“那就麻烦老乡带路,朝廷必有重赏。”
“呵呵,重赏不重赏的没关系,能把这狗日的辫子割了老汉也就算对得起祖宗了,只要能用上老汉的,任凭将军吩咐!”
敲定了明天先带斥候跟着他探路,苏诚正打算让老农好好安歇,自己也回去睡个回笼觉时,帐篷顶上响起“滴滴哒哒”的声音。
陈恭尹脸色突变,“老乡,这汀泗河,可有洪汛?”
“当然有汛,我也是听老人说的,这座汀泗桥从前时常被冲塌,还是大唐朝的太宗皇帝派来了高僧,才建的这座石拱桥,自此从未塌过,那个高僧啊,先是做法请河神商量……”
本着尊重当地百姓的原则,又是老人,两人耐着性子听下去。
“……谁知那河神不肯,与和尚斗起法来,招来五湖四海三江水,想要水漫塔脑山,那高僧唯恐百姓涂炭,祭出一具闪闪发光的金钵盂……”
见老农越说越没溜,再听下去天都要亮了,陈恭尹忍不住打断道,“老乡,前代高僧自是功德无量,但我们只想过河而已……”
“唉,等我说完嘛,最后那邪神被高僧斗败,以他的筋骨为基,筑成这座汀泗桥,数百年后仍坚固如初。”
“而高僧的钵盂化作宝塔,将邪神的脑袋镇在山下,对,就是那座最高的,从此这座山就叫塔脑山。”
“几百年过去了,在高僧庇佑下,咱们镇大体风调雨顺,但邪神怨恨不散,每年总要积蓄残余的法力冲出宝塔镇压,作法发大水想要冲垮这桥夺回他的筋骨,当然在高僧法器的镇压下,即便发完水,这桥依旧毫无损伤。”
陈恭尹顺着他的话头往下问,“敢问老乡,那这河神何时作法呢?”
“估摸着差不离就是这些天了,”听见帐外雨势渐渐滂沱,他一拍大腿,“错不了,就是这场雨了。”
看见苏诚和陈恭尹脸色难看,老农笑道,“总爷莫忧,这水最多淹小半个镇,安歇些日子,等汛过去,老汉带你们过河就是。”
下雨天,就算过了河,火器也没法用,看上去也只能如此了。
雨一直下,苏诚在一片泥泞的军营中巡了一圈,带着一脚泥回到帐中。
陈恭尹正带着一帮参谋忙碌着,见苏诚回来,忙上前禀报道,“将军,所幸昨晚没完全把弹药补给全部卸车,现在加紧点,今晚就能在镇附近淹不到的地方重新扎营了。”
“现在天气虽然还热,可毕竟入了秋,雨夜还是有些凉,把厚被服发下去给将士们吧。仔细别弄湿了,受凉惹了风寒可不妙。”
“将军放心,属下省得。”
陈恭尹回去继续忙活,而苏诚现在满脑子都是如何过河,一时又无法可想,心里烦闷,又披上蓑衣带上几个亲兵又出了营
这雨稀里哗啦下个没完,苏诚披着蓑衣来到河边。
眺望对岸,不过一两里路,在雨幕下却已难以分辨清军的旗号营寨,只依稀见到山形地势的轮廓。
而脚下涓清的河水似乎比昨日看上去浊了几分,水位也涨高了些许。
果然是洪水要来了啊。
碰上这种天气,难道战事只能搁置了么?可据那老农所说,现在正是秋雨时节,来个十天半月也不奇怪,完了在等水退,这样下去,入冬前别说入江南,拿下武昌都够呛。
失策,自己竟然疏忽了气候的问题,数万大军顿兵于此竟分毫动弹不得。
这该死的洪水。
还有那帮像海贼胜似海军的家伙,怕是被巨舰大炮洗了脑了,这会苏诚宁愿海军没搞什么转型升级,用的还是缅甸那会的苍山船,开进这条小河岂不易如反掌?
往日温柔的河水今日略显暴躁地不住拍打着河堤,苏诚正苦思冥想,忽然觉得脚下一凉。
低头一看,被溅起的浪花舔了一口,军靴已湿了一半。
“将军,这河水涨的甚快,咱们还是回营吧?”
苏诚对清兵的提醒充耳不闻,只怔怔地低着头。
一开始只是偶然间的波浪,到后来苏诚的靴子开始越来越频繁地被扑上来一浪浪打湿。
“水位越来越高了对吧?”
“是啊将军,快回吧。”
“好!”苏诚话音未落,转身就大步向军营跑去。
亲兵懵了懵,才反应过来跟了上去。
刚才死叫不走,现在拔腿就跑,将军这是怎么了?这种行为可和他稳重的人设不符……
帅帐帐门被猛地掀开,“元孝,我有个想法……”
陈恭尹听完,面有难色,“将军,这是不是有些异想天开?”
“你先修书,行不行他们自会判断。”
水势果真如老农所言,过了两日,洪峰来袭,半个小镇陷为泽国,但在老农的指点下,明军驻扎的一侧却安然无恙,洪水将将在离营不到百米的缓坡停下了脚步。
反观清军,一座座山头上的营地固然无恙,可山脚防线已被半淹,清军早已撤上了山,显得各个山头阵地仿佛成了一座座孤岛。
大雨持续了整整一周,终于止歇,可明军与清军之间已经成了一片水乡泽国,至少在退水之前,两军不存在任何交战的可能。
至少看上去是如此。
是日夜。
“元孝,一切拜托了。”
“将军奇策,末将佩服,”陈恭尹拱手行军礼,“如果这等情势都不能建功,那就是末将无能,自当提头来见!”
苏诚还礼。
陈恭尹转身向身后的兵马招招手,当先出营。
这些兵马人人衔枚,连雪亮的枪刺都被一块破布裹上,唯恐发出一点光芒。
他们排成几纵队,沿着河岸方向北上。
这三千人挑的都是营养充足,没有夜盲症的官兵,不然摸黑行军,恐怕得半道丢掉至少一半的人。
目送部队离开,苏诚命令剩余的将官,“让下面的人加紧休息,估摸着下半夜他们就该到了。”
四更时分,河上响起一阵“哗啦哗啦”的水花声,由远及近从下游传来,声响虽不大,但在静谧的夜里多少显得有些突兀。
明军的连营如往日一样,灯火通明。
但苏诚此时已不在营中,而是在河岸边,紧张地望着对面的动静。在他身后,长达几里的河岸都是黑压压的一片。
明军暗红色的制服在夜晚尤其地不起眼,不仔细看,你都发现不了这些全是背着枪的士兵,数数人头,你才会发现,明军竟然是倾巢而出,背后那座已然是一座空营。
水花声的始作俑者渐渐露出轮廓,看见岸边隔一段距离亮起的孤零零的火把,开始向火光驶来。
驶到近前,除了苏诚以及去过水寨的军官,其余人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若不是嘴里叼着木棍,怕是要惊叹出声。
来的是十几艘小炮舰。但海军所谓的小炮舰,最小也足有二十米长,配六门八磅炮,吃水也足有一米多。
放在平时,别说进汀泗河,从长江最多进到北边的西凉湖而已。
趁着这几天大水,吃水受限的问题算是解决了,但洪水毕竟是洪水,就算如今洪峰早已过去,海军的船只光凭帆力也断难溯流而上。
但这些船不同。
苏诚回想起他这个级别所配发的内参中,这种船官方名称为“内河巡防车帆炮舰”。
顾名思义,安在这些炮舰两舷的“大水车”就是这个名字的由来了,想来这些水兵不是多玩命地踏着这个轮子,才能顶着洪流来到这。
其余的官兵没见过这等玩意,但眼下不是惊叹的时候,见这些车帆舰在岸边抛下缆绳,立即按计划行动。
每船先是十数名身强体壮的士兵上去拽住缆绳固定船位随即船上抛下一张绳网,士兵们立即一拥而上向船上爬。
此时船上下来一名白衣海军制服的军官,向苏诚走来。
为了隐蔽,登船的全程照明火把只达到了最低限度,苏诚虽看不分明来人的面孔,却发现这人的步伐微微有些不自然,这才留意到他的一条腿是一根木棍,他便知道来人是谁了。
“杰明!”苏诚迎上几步,少有了露出几分关切,“早知道你来长江舰队,上次却没碰上,好小子,不愧是王爷身边出来的人,没看错你。”
“武卿大哥这就是在取笑我了,海军不似陆战,少了一条腿却也不妨碍我操船。”
“陆战也一样,王爷说过,匹夫之勇,可以为将,若主帅一方,靠的还是这里,”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传说诸葛武侯不也是坐着四轮车六出祁山么?”
“可我还是喜欢骑马……”黄杰明自失一笑,“也罢,不说这个了……”
他脸色一肃,立正行一军礼。
苏诚肃然回礼。
“长江舰队副将黄杰明,率部按时抵达战场,敢问苏将军,我部要如何配合你部,请示下!”
“请你部舰船隐蔽运送我部至对岸塔脑山、石鼓岭……等处清军阵地,一旦清军发现并示警,使用炮火掩护我军全线夜袭!”
“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