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渐炽,晨光遍洒山谷,却难以穿透谷中小城上空缭绕的云雾。
朦胧间,星星点点的火光忽明忽灭,联成一片,宛若那天边舞动的极光,伴随着舞动,城池化作舞台,云雾作它的陪衬,声声裂竹是它在引吭高歌。
歌声里,一具具驱壳跌落尘埃,一双双失去焦距的年轻眼眸仍圆睁着,似意犹未尽,但仍不忘在红色蓝色的戏服底下渗出一点点红花,为这个舞台再添几抹亮色。
即便如此,他们的目光,始终朝向云雾的彼岸,因为只有到了那里,才能合上这幅残忍的画卷。
“咳咳咳……”谷中风向不定,一不小心一阵辛辣的气味就呛进尚可喜的肺管子里,亲兵连忙上来帮他拍了两下,好容易才缓过气。
“王爷,这里烟太大,要不往后点躲躲?”
“咳咳,躲什么,烟越大,他们越看不清,岂不更好?”
迷雾笼罩在战场中央,双方互看都是模模糊糊的,确实很大程度影响了射击效果,清军远射不占优,自然乐得如此。当然,也不全都是好处。
譬如现在。
模糊不清的对面,就是烟雾的始作俑者,明军的线列阵。由于清军背城而立,不利于包抄,因此尽管明军六万人四十个团完全展开到十几公里的程度,可基于清军厚实方正的阵型,这么做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何况战场的地形也不允许苏诚如此布置。
是故明军的纵深相比平日有所增加,排出三个梯次的线列,比清军阵地稍宽一些,现在交火中的仅仅是第一梯次而已。
全军看似平稳前压,但随着战场能见度变差,几骑传令兵从苏诚身边奔出,不一会,明军似要有新的动作。
沐忠亮虽然好奇,可也知道现在不是打扰他指挥的时候,在宏观的战略布置上他还是有一定自信,但论起具体的战术布置,却不一定有苏诚强了,索性闭嘴表示信任,站在自家旗子底下当个吉祥物就挺好。
“沐”字帅旗高悬,稍低一点就是各师团的号旗,认旗,当战场混乱时,指挥官还要从这些旗帜上能方便的辨认各个部队的方位,状态,判断战场态势。
现在苏诚似乎要反其道而行之。
在清军看来,除了头一排明军能看见模糊的身影,对后头部队也就只能看到旗帜了,好在看上去暂时还没什么大动静。
然而此时,一阵鼓点夹杂在枪炮声中,不太明显,但由远及近,终归被尚可喜注意到,他立即紧张地四下搜索,可宽阔的战场上他一人如何做到面面俱到?
一队明军从迷雾撞出来,被他发现时,竟然直接已经在阵前不到五十步了,且还在推进!
挨过几次揍的尚可喜自然知道这抵近齐射有多可怕,士气可鼓不可泄,当即下令当面的清军发动反冲锋。
挨了一轮齐射,丢下一堆尸体,好歹凭借着局部人数优势欺近身开始肉搏,然而他忘记了,光凭城下的清军,他们已经没有了总体上的人数优势。
这带来这么后果呢?紧接着第二个梯次的明军也冲了上来,不得已尚可喜再次调上一批人,顶住。
接着是第三梯次。
“明军怎么回事?有铳不放要打肉搏吗?”
事出反常必有妖,尚可喜的神经瞬间绷紧,果不其然,随后竟然还有第四个梯次压上来。
怎么回事?现在视线不清,但开战前他明明就对明军的布置看得一清二楚,甚至心里不屑他们只会打呆仗,每次都是一个套路。
那这第四梯次的进攻从哪来的?抬头力将视线射向硝烟后方,明军各团的认旗不还整整齐齐地插在原地吗?在烟尘的间隙中,他终于看出不对劲来,
“哦,武卿这是要打斜线突击啊?”
沐忠亮看懂了苏诚的操作,他把中军第三梯次的兵力全都调到了左翼,就留下旗手和头一排的士兵装样子,借着滚滚硝烟的掩护悄悄把平行阵变成一个了变异的梯形阵,左翼厚实,中军薄弱,右翼普通。
“啧啧,武卿胆儿真肥,咱俩可还在中军呢,就不怕被尚老贼识破,发动突击?”
邓凯还以为沐忠亮有什么想法,赶紧帮他开脱。
“大人,苏将军一向谨慎……”邓凯突然想起苏诚上回奔放的战法,有种昧着良心的感觉,但还是继续解释道,“即便敌军突击,只要稍顶一阵,两翼来援就能将其吃掉,中军其实似危实安。”
“呵呵,邓将军毋须担心,武卿从缅甸一路跟随我到现在,我怎么信不过他。”“他还是有心的,”用手里的望远镜比划一下前方略显单薄的两层线列,“这一团、二团、四团、七团,不都在中军前吗?”
第一师的个位数团,在编成的时候,都是由缅甸、勃泥的老底子组成的,经历战事最多,战斗力也最强,有他们在,可保无忧。
回到左翼的鏖战,平日里明军都能以少胜多,此番难得形成了局部的兵力优势,更是势如破竹。
现在尚可喜已经看出了端倪,梯形阵有厚则必有薄,按正统的破阵方法,应该跟随对方的斜边让自己的部队转动,对方的薄弱处还以颜色。
但由于苏诚的障眼法,尚可喜的反应慢了半拍,照此操作的话,恐怕还没打破明军的第一线,右翼就要先崩。
当然还要另外一种保守的解决办法。
只要抽出兵力,及时将明军主攻部分做厚实,不让明军形成突击乃至卷击,也可化解。
可往哪儿抽调呢?对方中军薄弱,那我也抽中军支援,应当无恙。还有那些所谓的义军,本来害怕他们扛不住明军的炮火,给自己添乱,现在进入混战,正好填进去做炮灰。
已下达命令,清军的阵型很快就开始向右翼倾斜,明军的突击渐渐凝滞。
心下稍松,遥远远方的青山,并无半分动静,“怎么图海还不出来?也罢,许是明军仍有两军未动的缘故,再坚持一下。”
随着清军的动作,明军这边又有几骑传令兵从沐忠亮眼前掠过。
“突击受阻,武卿这回又有什么动作?”
很快他也不用问了,因为苏诚已经从边路回来。
他拱手禀道,“请公爷移步到右翼,中军要出击了,恐难护得公爷周全。”
本来想逞英雄说一起上的,可想想自己硬要杵在军中可能还会影响他发挥,还是听他的吧。
“哦,你忙你的,我这便去。”
“沐”字旗随着他的运动,被亲卫擎着缓缓右移,但“苏”字将旗此刻已斜指前方,军部的炮手打了两发号炮,鼓声大作。
跨着枣红马小跑到阵后,言简意赅,“一师,突击!”
沐忠亮一路走一路回头,还是有些担心,“邓将军啊,按说这斜击战术,应该把我们薄弱一部藏起来或回缩才是,没见过主动往上凑的啊?”
“这个……苏将军用兵一向出人意表,且还是最精锐的第一师,或有奇效也未可知。”
确实出人意表,本来尚可喜防备的还是另外一翼,没想到明军直接就把薄弱处送上来了,一时间竟然有些犹豫。
刚刚自己才调动了中路的兵马,现在要不要重新补强呢,可似乎人数也并不多嘛,况且过于频繁的来回调动本来就容易造成混乱,是兵家比较忌讳的,还是不要被他牵着鼻子走了吧。
最终他还是没有做任何调整,可慢慢他就看出这支队伍的不对劲了。
首先是速度,明军在战场进军,无论箭矢如何横飞,一向都是不紧不慢的,但这一支部队的步伐似乎特别快,而且整条线列在这种速度下竟然还保持得很完整。
一眨眼的功夫,这群人穿插的深度几乎快赶上鏖战多时的边路战场。
尚可喜心道不妙,整个明军的装束和战法都是一模一样,他一时竟以为他们真的是全一样的了。可他却忘了,无论再什么时代,老兵都是军队的瑰宝,包括在排队枪毙的年代也是如此。
不能再让他们深入了,不然恐怕会威胁到正在肉搏的部队的侧翼。
忙不迭下令部队上前迎击。
苏诚的反应很快,一道命令下去,鼓点急促了几分,明军再加快敢了两步,随着鼓点戛然而止,各班排军官几声哨音,这些老兵已经看齐完毕,整整齐齐一道线列就摆了出来,纹丝不动,据枪等待前方才刚起步的清军。
为什么只有一道线列呢?刚才进军的时候还是两道的啊?
尚可喜脸色一变,恨声道,“苏小儿未免太过狂妄,我的兵马还要比你多些,还想沾我边路的便宜,当我大清无人么?”
苏诚想的可不是占便宜这么简单。原本两道线列,第一道在前御敌,第二道直接转了近一个直角,二话不说就是一道弹幕罩向酣战中的清军。
挡在清军眼前的不过薄薄两行的线列,只要击破他,就可以贯穿明军的阵地了。他们咬咬牙,挥舞着刀枪,朝着似乎近在咫尺的胜利,奋力前奔。
明军当然二话不说就搂火。
通往胜利的道路,当然会有牺牲,踏着同伴的尸体,迈开大步,化悲愤为丹田一道气,欲咆哮怒吼。
“啪啪……”怒吼没听到几声,枪声又响了,不少清军的丹田之气刚到喉头,身躯就像破麻袋一样漏了气。
怎生如此之快?
只见明军的动作几乎是整齐划一的,每一个动作如同千锤百炼一般地准确、简练,射击、清膛、上弹、推弹……原本繁杂的十几个步骤,这些人却像流水线上的机器一般,不带丝毫感情地射出死亡的铁流。
明明是薄薄两行人,但愣是打出了十秒一轮的齐射,如疾风骤雨,俗话说临敌不过三发,但他们打完三发,清军才冲过这不到百米的一半。
固然有持兵披甲拖慢速度的缘故,可挨了几轮轰击后,前队死伤枕籍,后队自然脚步踌躇。
苏诚似乎捕捉到清军的心理变化,最后打出一轮,再度下令擂鼓,明军应声而动,不带一丝犹豫,竟然仅凭着单薄的阵列向厚实的敌人压去。
悠扬的笛声响起,可爱活泼的旋律让清军听着汗毛直竖。
来了!
这首破曲又来了!
明晃晃的刺刀又来了!
屡遭败绩的清军甚至已经对这首曲子生出了的心理阴影,不知是谁先退了一步,随后连锁反应,厚重的阵型像雪崩一样崩溃。
可他们背后就是城池,城上只有零星几门炮有一下没一下的对他们实施所谓的火力掩护,城门依旧紧闭,没有半分开门的意思。
能往哪儿跑?自然是绕城而走。
溃兵涌向清军两翼,尚可喜带着亲兵连砍带杀,但完全不能抑制溃逃的洪流,连带侧翼都开始摇摇欲坠。
“杀!给我顶住!战后人人重赏!”不得已,尚可喜亲自进入阵中。
中路崩了就崩了,只要保住右路的大集团,还有希望。
图海这厮,已经打成这样了,怎么还不来?
沐忠亮看看形势,心下狂喜,“邓将军,我们也上吧。”
邓凯捻须点头,“时机正好。”
人多不一定能打,在战场上木桶理论一样适用。
剩下一路清军抱成团,或许还能坚持一阵,而那些所谓的义军,原本在后头打打下手还行,但一遭到明军的侧翼火力,就开始不淡定了,再加上原本掩护后方的中军一崩,脚下不自觉地就要往后头出溜。
他们起到了榜样的作用,原本血战已久的清军一直是绷着一口气,结果老子在这抛头颅洒热血,你他娘的跑路了?
老子不跑岂不是亏了。
大势已去,尚可喜苦等援兵不至,已经意识到不对劲了。顾不得那么多,少不得也要跑路了,现在躲回城里也许还来得及。
可往城门一看,他险些吐出一口老血。
明军击溃中军后,许是看穿了城上的布置,径直摆出了一个半月阵,将城门封死,还耀武扬威地嬉笑着像打鸟一样一发发打着四处奔逃的清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