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城外,一片空地上,已连夜搭起了一个大台子,明崇火德,会场也是遍地插满红旗,而蜂拥而来的百姓就站在这片红色的海洋中。
而守在外围的并不是正规的明军,而是挎着大刀,背着火绳枪的民兵,这些人穿着自家的衣服,但头上都绑着红色头巾,许是初次执行这种露脸的任务,一个个挺胸腆肚,作威武状,虽一脸严肃,但那顾盼自雄的小眼神显露出他们似乎对乡亲们的注目礼颇为享受。
台上端坐的官儿的梁二牛大部分都认识,王县令,冯县丞,还有陈营长,此外还有几个平日判案的官儿。
不多时,梁二牛看着时辰差不多时,几声哨响,大伙知道正戏要开始了,嘈杂的会场瞬间安静下来。
“新会的乡亲们,”王坤拿起一张稿子,起身走到台前,开始念道,“首辅大人训示!”
民兵依照训练,齐刷刷地行了个举枪礼。虽比不上正规军,但在百姓眼中已足见威势,这些人平日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里街坊,如今只是当了几日民兵,这精气神怎么就想换了个人似的?
许是气氛影响,百姓中有几个带头揖手行礼,最后一个挨一个,像传染一样连成一片,梁二牛也随大流行了一礼。
整个会场,上万人皆尽向中央俯首,没有预料到这个环节的王坤一时竟有些飘飘然之感,不过一瞬之后他就清醒过来,这些尊敬都是献给首辅,而不是他,这一点切不能搞错。
礼毕时,梁二牛和左右几个汉子同时抬起头,视线不期而遇时,梁二牛耸耸肩。
反正行个礼也不亏着什么,不过这原本是官老爷之间那一套,现在他们这些平头百姓也有机会尝尝,也算新鲜。
几个汉子也憨厚地笑笑,转头看向台上。
王坤开口了,“今日之大明,非往日一家一姓之大明,既然四民平等,有几桩事情,自然也要与大家相商才合适,今日召集大家到此便是为此。”
“本官在前线与鞑子血战数月,已占一定优势,相信不日即可歼灭敌寇,北伐中原,此非独军士血战之功,亦多赖农民产粮,商人经济,工人造械,士人持政,愿今后诸位能继续为国朝恪尽职守,还是那句话,你尽了你的义务,朝廷必将誓死守护你的权力。沐忠亮,五月廿一于韶州城北。”
沐忠亮的话带完了,王坤接过话头,“首辅大人常说,权力与义务是对等的,你是农民,你就有耕地的义务,但同时就有了有地可耕的权利,这就是古人所言耕者有其田的本质。但是你不想耕地了,比如船厂薪水高,如果那里雇佣了你,那你就有为工厂做工的义务,但也有了获取薪水的权利。这就是所谓的对等,大家认为是不是这个理?”
“是!大人所言有理!”与预想中不同,很快就有人搭茬,照理说县太爷讲话哪个敢插嘴?但有了先行者的鼓励下,其他百姓们也开始搭腔。
王坤不自觉地朝潘奕看了眼,今天的群众怎么这么配合?
只见潘奕似笑非笑,捉摸不透,王坤也不想那么多,朝手里的稿子瞄了眼。纸上记载着这次运动的指引,“下一个步骤是引起共鸣,忆苦思甜?这要怎么个弄法?”
不过王坤还算有急智,只想了一会,就继续开口。
“在鞑子入关以前,朝廷确实做得不好,又逢天灾人祸,既给了鞑子乘虚而入的机会,又让大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无需讳言,国无道,若是改朝换代能让百姓受益,那便罢了,可这时鞑子来了,大伙从前只是吃不饱饭,现在连性命都朝不保夕,这又是为什么呢?谁能回答我?”
“这位老丈,你的年纪应当是见多识广,能不能说说?”
他走向前头一位老农,这老农那经历过这般阵仗,自然连连摆手,还是王坤力气大,半馋半拉,让他动弹不得,只好哆嗦着道,“这……老汉我也就年岁虚长,其实连新会都没出去过,比不得各位大人……”
在王坤鼓励的眼神下,他还是吭哧了一句,“原来朝廷我们还敢骂上两句,鞑子动不动就杀人,我们连骂都不敢骂了,可不是任他们宰割吗?”
虽然有点文不对题,王坤还是道,“老丈说得好,我等终归是华夏同胞,鞑子暴虐,又是外族,那会管你们死活,不过本官窃以为这还不是根本的原因,谁再来说说?”
又问了几个人,而有了先例,百姓的胆子也大起来了,王坤接下来让他们一个个发言,有骂鞑子的,有骂当官的,甚至还有骂这贼老天,怨命不好的,王坤始终是一脸感同身受地模样,细细聆听。
见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这时潘奕朝台下使了个眼色,一个农民打扮的家伙微微点头,然后往前挤去。
百姓们知识水平有限,一说起来东拉西扯,半点不得要领,王坤正着急这帮人怎么还说不到点子上的时候,见有个大汉排开人群,引发了周围一阵抱怨,他顺势道,“别着急,人人都有说话的机会,你别挤了,就在那说罢。”
这汉子的声音如同他的身量,瓮如洪钟,一字一句道,“要我说这些都是虚的,那会朝廷赋税重,但我早就没地了,从没交过皇粮,都是佃的何家的田,大明那会是八成的租子,鞑子那会还是八成的租子,依我看,不管哪个朝廷,只要这些扒皮还在我们头顶上喝血吃肉,咱们农民永远没好日子过!”
“这位兄弟说得对!”“朝廷再黑也没这些扒皮黑!”……
梁二牛不自觉地融入的群体的情绪中,跟着城外的农民们,一起高喊咒骂,似乎都忘记了他自己打小就是工匠,都不知多少年没种过地了。
王坤总感觉人群里好像总有几个人有意无意地在带节奏,不过总算等到他需要的切入点了,不管那么多,先完成了任务再说。
双手下压,等他们安静下来,“这位乡亲说得对,几千年来,咱们农民兄弟都是这么过来的,难道是上天注定的吗?”
人们沉默了,是啊,好像打小的时候,家里就没什么田了,能活到今天也算是不易。
“错了,只是从前当家的是谁?是皇上吗?天下如此之大,皇上一个人,就算在加上首辅也看不过来,最后还不是那些士绅地主管理天下?你想想他们自己就是地主,能不给自家多划拉几亩地吗?你也划拉我也划拉,天长日久,这地不就都到他们手里了?所以在旧时,只要你们当不了官,家里有再多的地,迟早都要玩儿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