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都察院的人很快就把这犯事的县令带回了广州,但这种劲爆的消息哪里捂得住,俗话说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自古逼死农户百姓的不胜枚举,但非亲非故、无冤无仇,地方官就此逼死一个乡绅员外的还真是千古罕见。
任国玺把案卷递给沐忠亮,提出自己的意见。
“沐大人,此事性质恶劣,市面上已经议论纷纷,务必严处,平息物议才是上策,再说如此强行摊派,和崇祯时流贼追赃助饷有何异?”
沐忠亮没有作声,而是打开案卷察看起来,在心里和早前收到军情司的奏报对照一番,两相确认,确实没有什么纰漏。
“任大人慎言,你说的流贼现在可是我们的同僚,依我看这些年轻人不过做事操切一点,又事涉朝廷体面,给家属一点赔偿,把他申斥一番也就是了。不过大人把新政和所谓的流贼相提并论,莫非对新政不满?”马吉翔抓住这个机会,立即就是一顶帽子扣上去。
任国玺立即怒了,“我只是说不要强行摊派,并无反对新政之意,你这小人休要颠倒黑白,搬弄是非!”
“好了!”沐忠亮放下案卷,让这两个冤家闭嘴,“大家都是为朝廷办事,支不支持改革,言还是次要,观其行才是重点。任大人今后只管用心查案便是。”
“我既起用新人,自然早就做好承担新人犯错的准备,那就按律处理吧,效贤,律例怎么说的?”
按现在的三法司分工,大理寺相当于法院判案,都察院要调查起诉,只有刑部清闲一点,毕竟刑部各房、所由地方统管,而现在搞议会大会立法什么的还稍嫌超前了些,于是这修订律法的活就落到了刑部的头上。
没见海起晏最近日日埋在故纸堆里,眼珠子都要熬红了吗?
“回大人,按《明律》,凡奉制书执行有违者,杖一百,现肉刑改为囚刑,该囚三年以上五年以下。”
“是不是太重了些?”沐忠亮质疑道。
无论在任何年代,即便是在法治的现代各国,法律都不可避免的带有政治的偏私性,实质上还是统治阶级意志及其政策的立法表达。
而在当下,强军才是沐忠亮政府最迫切的需求,而兵源来自何处?只能来自于普通的老百姓,只有获得了百姓的普遍支持,军队才能强大,变法从某方面来说正是为凝聚民心而服务的,若是重处,势必打击到其他官员的积极性,影响大局。
然而在当下华夏大地,士绅仍然是主导社会的阶层,甚至连许多官员本身还是出自于此,可谓拦在变法路上的一座大山,朝廷不给官员撑腰,甚至不推着他们走是不行的,为此沐忠亮不得不有所偏向。
“这样吧,他也不算执行有违,充其量算是用力过猛,还有不动脑筋,就革职反省,等事情淡了,让他转去外地就职,就这样吧。”
沐忠亮既已定下了调子,他们也没什么好说的,照此办理就是。
针对喧嚣尘上的非议,第二天,报纸上就登出新民社社长梁梿署名的头版头条文章,《变法才是大明子民的根本利益所在》,里面对这起悲剧表达了遗憾,相信朝廷一定会有妥善的处置措施,并指摘了这名犯事的县令行政不当之处,提醒其他为政者警惕。
如果说前面还算客观中立,但后文却旗帜鲜明地驳斥了所谓暴政的说法,更是正告这“一小撮”人,如果朝廷建议你们承包土地开展生产就是暴政,那么不妨把自己放到佃户长工的角度上,想想当年你们放贷,兼并土地,逼得他们卖儿卖女,这是不是暴政?
这篇含沙射影,移花接木,转移矛头,又颇有煽动意味的文章,很快就在民众中掀起热议,原本还同情这名地主百姓看完无不同仇敌忾,酒楼茶馆中原本高谈阔论非议此事的士子,现在一旦被别人听到,就会喷一脸唾沫星子,甚至当街挨揍都有可能。
一时间,市面舆论竟呈现一面倒的形势。
梁佩对此事竟感觉到无比的无力,往日里他以岭南名士的身份,只消传出去几句话,便能掀动物议,然而现在他惶恐的发现,这个叫报纸的东西已经取代了他的地位,夺走了他的话语权,而且还比他强大十倍。
“沐贼扰动舆论的手段端的高明,崔大人,我看此时要举事殊为不易。不如我们也照样做一份报纸,不能只让他们说话,而我们竟说不上话。”
“拾伍,若是这报纸真有你说的这么厉害,那我们以后肯定要办,但是广州城防空虚却只此一时,每迁延一日,那些新兵便成熟一分,我们的机会也就要少上一分。”
“可是崔大人,现在起事没多少把握啊。”
崔天福也算是体会到什么叫书生造反十年不成了,他们已经收购了市面上流通的千余支火绳枪,然后清廷也通过各种渠道,给他们弄来了不少刀枪,要不是明军火器太过精良,崔天福简直觉得总督督标的装备也不过如此了。
这帮人竟然还说没把握?
不过他也只能耐着性子,好好给他分析,“拾伍啊,这些日子我也走动了不少人家,可以说士绅皆心向朝廷,如今广州空虚,也不需要你拿下广州城,只要你点头,我已经联络好了,几日后黄、钱、赵、李等各家必定来投。”
“只要你择地坚守一段时日,各部明军,尤其是兵力最多,距离最近的粤北苏诚所部势必要回师勤王,是时我大清便可借机突破防线,长驱直入广东,拾伍这首义之功便如板上钉钉。”
梁佩攥着拳头,在崔天福的循循善诱下,终究重重点了点头。
现在清军大兵压境,明军的守备呈重外轻内之势,连朝廷行在广州的守备都不过如此,更别提其他州县了,一些大的州府可能还有千人,到下面的县镇能有百把人两三个连就不错了。
这也许给了他们一个钻空子的机会?
当然梁佩下决定后,就在广州边上的南海县乡下,陆陆续续开始有外地的生人进入,三四日内,竟然聚起了两千多人,这些人都是这些地主的宗族、庄丁,以及依附在旧豪强手下的流氓无产者,比如打手、会党、匪帮之类的货色。
到最后一天,他们堂而皇之地打出大明的旗号,而在另一面大旗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清君侧,除奸臣”六个大字。
他们也是这么自我欺骗和蛊惑自家带来的庄丁打手的,我这是除奸佞,并非造反,绝对不是当汉奸。
实际上,要真让他们成功了,到时清军打回来,他们只要一投降,谁还能说什么?
这些豪强地主甫一来到,就开始高谈阔论,展望未来如何如何。而领头的梁佩自然也成了吹捧的中心。
“拾伍先生果然高义,朝中奸人当道,不愧是解元公,铁肩担道义,为我等士人声张正义!”
梁佩不禁有些飘飘然,但还是本能地谦逊道,“不敢不敢,余本愿做一世外之人,无奈朝中沐贼一手遮天,不见天日,祸及乡里,才不得不行此下策。”
“那沐贼与我等仇深似海,冯员外的血债,最后竟然只削职了事,此等朝廷有何公道可言,反了反了!”
他赶紧纠正,“错了,这不是造反,只是廓清朝堂,迎圣君亲政。”
“梁先生果然忠心耿耿,令人敬佩。”
里子不要了,但面子还是必须要的,毕竟汉奸的名头可不好听。
好不容易等他们吹捧完一阵,才开始商议正事。
“梁先生,人马都在这了,您就发个话吧,我们往哪打?直取广州?”
梁佩捻须微笑,作运筹帷幄状,“广州还有沐贼嫡系数千,我们不去,往南走,崔将军已经安排了手下潜伏在佛山城,取城如探囊取物尔!”
“梁先生决胜千里之外,大有古贤士之风……”
就在广州城郊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沐忠亮想要不知道都不行,在他们欢聚一堂的时候,门外一个打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不好了不好了!官军出城杀过来了!”
“什么?”这帮人大惊失色,一时间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要迎战,有的说要转进避其锋芒。而崔天福不在梁佩身边,此刻他也是六神无主。
不知道谁嚷嚷了一句,先抄家伙,他恍然大悟,“都别吵!先领人到库房里取铳!”
王保死不耐烦地看着对面这帮乱哄哄的“靖难”军,扭头对方柯道,“我还说在城里快闷坏了,出来活动活动,早知道对面就这样的货色随便派个营长带些新兵来不就完事了。”
方柯微笑,“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加上对面的人数差不多是我们的两倍,现在派德旺将军这样的宿将来也是稳妥起见。”
轻轻一记马屁让王保很是受用,他满不在乎道,“这样的乌合之众,漫说两倍,来个十倍又如何?方司长你且看就是。”
“儿郎们,奏乐!”
悠扬的笛声伴着鼓点,响彻整个战场,这支戍卫广州的千余精兵,闻声而起,踏着节奏向前大步推进。
千人如一人,脚踏大地的沙沙声连成一片,一下下击打在这些流氓无产者的心头,在他们眼中,这千人却像是走出了万人的气势。
“啪!”
不知道是谁在心慌之下,先行开了枪。当即这些举着火铳的叛军下意识都扣动了扳机。
自沐忠亮开放枪禁后,民间火铳大行其道,虽然不比明军的燧发枪,但是久经战乱的百姓都恨不得勒紧裤腰带买上一支回来,一是平时可以上山打鸟打兔子啥的,二是在这种年代,这种铁管子总是能给人带来安全感,哪怕是鞑子来了,用这玩意照样能一枪放倒。
问题是会放铳不代表到了战场上就会打仗,不然沐忠亮为什么不上山找些猎户回来?现在梁佩就在后头直跳脚,这帮人不是吹嘘说自己的庄丁平日耍铳百步穿杨如何如何,结果现在呢?
在这样的距离上,除了一两个倒霉蛋外,其他人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闷头向前。
“装弹,快给我装弹!”他火急火燎地吼着,刚才那种雍容的风度荡然无存,按明军行进的速度,这百余步的距离还不知道来不来得及打第二轮。
他心里一边祈祷明军不要加速,一边催促这些人手脚麻利点。
他的祈祷似乎应验了,明军的鼓点始终不紧不慢地敲着,脚下自然还是原来那个速度。
实际上阵前加速,除非是白刃冲锋,否则一般明军不会这么操作的,因为脚下越快,兵士的步伐约容易出错,队形一乱到了既定位置还要重新整队,平白耽误战机,还不如匀速整齐地前进。
按照明军最新修订的操典,普通步法是每分钟80步,在普通人看来这不过像是悠闲地散步,然而在看似平坦,实则布满石块、土坑、杂草灌木等障碍物的战场上,想要维持线列严整,就已经够新兵们吃一壶了。
另外还有加速步法,高速步法,分别时每分钟100步和120步,后面还注明了“在战局需要高速行进时方可使用”,而120步后还用下划线强调了“如此速度几乎不可避免军阵的散乱,除冲锋外不建议使用”。
王保手下以琼州人为主,成军日久,可达到分钟100步而不乱的水准,而120步恐怕只有系统出品以及成军最早的苏诚手下几个老团才能达到。
而大部分明军新组建的部队就是80步这种水平。
但看现在明军的速度,显然王保认为现在还不是“战局需要高速行进时”,于是明军就这样不疾不徐地继续前进。
叛军总算大体装填好,一个个手脚发抖地举着枪,眼前暗红军装的明军如一道血色的海浪般压来。
有了第一回的教训,他们总算忍住了开枪的冲动。
梁佩现在已是大汗淋漓,70步!60步!50步!这该死明军怎么还不停下!难道他们要贴到脸上再开火吗?
雪亮的刺刀在阳光下尤其刺目,反射出一道道棱光,其中一道恰巧照进叛军的阵地。
这位原本正屏息凝神扣着扳机,手指头紧张得微微颤抖,突然眼前一白,手上一紧。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
“啪啪啪啪……”
在这个距离上,明军终于出现了大面积的伤亡,第一排有近五分之一的人倒下。
梁佩攥了攥拳头,刚想叫好,可脸色旋即变黑,不久又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