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忠亮犹嫌不足,“廷灿,你来说说,如今我们的罐头卖得怎么样?”
伍廷灿这段时间都在忙活罐头出口的事情,听见问话便赶紧汇报。
这罐头甫一出品,就受到广大海员的欢迎,要知道从前航海由于长年累月没有新鲜蔬果补充,船员是很容易得败血症的。自从这罐头面世以后,又有新鲜的口感,也能保存很长的时间,于是就顺理成章地一炮而红,引来大量华船、夷船特地绕道来高价进货,也捎带着买走了不少其他特产。
随着越来越多的生产线上马,产量越来越高,户部负责关税的官员眉开眼笑,而沐家商行也是日进斗金,而伍廷灿作为掌柜,拿的是干股,自然也赚得盘满钵满。
听完伍廷灿的汇报,黄宗羲叹道,“看来我还是小看了工商的力量,敬之这个方法比我听杰克说起英国的工坊更为先进,要是加以培植,让诸士绅离开土地转向工商,这均田地之法或许能够实现,如此小民耕有其田,天下得安矣。”
不愧是先锋派,这么快就想到点子上了。
不过他又抚须思考了一会,“我江南亦有此类工坊,一则需建在河流、交通便利之处才可获大利;二则其原料大多如桑麻等仍需从田地里出,如此岂不与百姓争良田,复现嘉靖年改桑毁田之祸?”
沐忠亮听完一愣神,没想到黄宗羲思维敏捷到径直就直接揭开了他所构想政策的关键。
在他看来,所谓“改稻为桑”,其实英国“羊吃人”运动的华夏版——“蚕吃人”。
在这个时代,华夏其实已经具备发展相对先进的资本主义手工工场经济的条件,在这个过程中,无论预期经济效益如何,自给自足的小农自然经济是一定要被基本消灭掉的,至少也不能作为国家的主体经济构成部分。而同时,这也必然会导致出现农民源自本能的反抗。
在这个过程中,英国农民的遭遇并不见得不华夏农民好,甚至某种程度上还要悲惨得多。唯一的不同就是在全球殖民的背景下,他们还可以选择前往辽阔的北美。
而在华夏,由此引发的一系列问题则无处释放,经济模式进步过程导致的社会代价无处排泄,最终成为了引爆大明这条破船的其中一条导火索。
“梨洲先生,在我看来,‘改稻为桑’并非是一条彻头彻尾的恶政,”见黄宗羲眉毛一抖,似要发作,“先生且听我言。”
“先生也说,英国工坊先进,那是否听说过‘羊吃人’一事?”
“想要富国富民,需工商并举,这也是先生所言。”
沐忠亮继续侃侃而谈,“然而有英国前车之鉴,可见与小农争地一事在所难免,但莫非因此便不行此法?”
黄宗羲摇头,“断然不可!时事已异,不兴工商,何以足国用?何以富民,何以强国?小民一时之苦,与万世之基,孰轻孰重?”
“这便是了,时事已异,嘉靖朝坏的事,现今未必会坏。那英国,在海外有沃土千顷,失田小农,只要愿出国境,国家当可以十倍土地偿之。如今我大明据婆罗洲,亦有地数十万顷,如海陆两军强大,南洋可取之地更是取之不尽,当足够安置数代人,此其一。”
“说句冷血的话,鞑清入关以来,大明子民死难泰半,各王公、豪强兼并之土尽失,是以短期之内,我等有足够的土地重新安置失土农民,此其二。”
“梨洲先生以为,一个壮丁可耕多少地,养活多少人?”
黄宗羲并不是那些腐儒,对农事也算了解,“以东南平地计,如无牲畜,一壮年男子,一日能耕八亩地,若是足够勤快,十亩也有可能。”
“十亩地,即使种稻,按亩产两石算,丰年也足可养活十口人了吧,算上灾年,减产,至少养四五口人也是没问题的。”
“那多出来的四人,还留在村里种田岂不是浪费?除了女眷,或可入工坊做工,或可读书为官,或可从军挣个功勋,岂不美哉?”让女人做工太过惊世骇俗,暂时还是不提了。
可黄宗羲却还是摇头,“敬之,即便如今丁口减少,你攻城掠地后也可以抄没附贼土豪的田地,可是东南一带一人两亩这般分法,却还是不够分。”
“先生,这便是其三,”沐忠亮从牙缝中挤出四个字,杀气腾腾,“土地改革!”
“土地改革?如何改?革去谁?”黄宗羲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不善。
“复井田,什一税!”
别看这些书生天天嚷嚷着周礼、井田什么的,一听到来真的,他们比谁都害怕,为何?所谓缙绅阶层就是最大的地主,家中良田万顷,复井田搞授田制,他们家里几辈子的地就一家伙给你搞没了,你说他愿意吗?
“敬之,我说句实话,井田虽好,可你要真这么干,无异与天下人为敌啊!”黄宗羲都吓了一跳。
“梨洲先生,此非周时井田,且听我细说。我打算将今后在本土全面实施土地朝廷所有制,也就是普天之下,莫非国土,禁止私人拥有田骨。”
“田皮则按亩产分配给农户,以一农户五人口粮计算,口粮田不征税,其余则只征田租,官绅一体如此。放心,士绅们现在多出来的田地我会给他们田皮的。”说到这,沐忠亮忽然笑了,内心在想,当然他们得有大明的地契才行。
“如此一来,官府有田骨,自然会在合适的地方选择把田皮的功用,并与租赁田皮的士民定下年限契约。只要把土地租税的收入纳入官员的考绩监察,如此一来,他们自然会选择把合适的地皮用作农田或工商,以获得政绩。”
虽然超前了好几百年,有些接近华夏的土地政策,但只要不冒进,占领一地,巩固一地,团结平民,扶持转向工商的士绅。
至于死抱着土地不放的,可以,海外的地可以私有,有钱就能随便圈。还不满意?那对不起了,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国家等你,这车轮可不会等国家。
只要握紧枪杆子,无论接下来要面对多大的问题,沐忠亮都有信心解决。当然,他也已经做好为此流血的心理准备了。
黄宗羲听完沐忠亮的长篇大论,如遭雷殛,也不和沐忠亮说话,转身呆呆地就往回走,嘴里喃喃自语着不明意义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