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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皇位是李家的,但天下不是

    繁华过华,是落寞。

    喧闹的夜宴之后,是寂静,是狼籍。

    长孙无忌和长孙冲都穿着一身白麻布衣,父子俩都是朝中臣,紫袍金鱼袋,一个还是皇帝的舅舅,一个是皇帝的妹夫。他们已经到了无须身着紫袍来显示自己地位的位置,不论他们穿着什么,仅凭长孙氏几个字就足够了。

    年青的长孙冲有些不解的望着父亲,看着这个日渐衰老的老头子。他有时不知道父亲还在那么努力做什么,他每天风雨无阻的去上朝,去中书门下视事办公。不论大事小事,他总要管。

    朝中那么多宰相,但这几年来,却几乎都是由父亲在主持。

    父亲已经位极人臣了,那他还在争什么呢。他还那么努力做什么,尤其是如今还跟皇帝在争。

    这不应当啊,这江山是大唐的,父亲就算是受托孤的顾命大臣,但也别忘记了那位坐在龙椅上的才是当今皇帝。

    长孙冲虽是名门子弟,但并不是什么纨绔子弟,他允文允武,本事在关陇贵族之弟中也是很强的。

    他有才华,却又性格温和,在朝中人缘很好。

    “父亲,陛下今日话里有话。”

    “什么话里有话,皇帝是嫌弃朕了。”长孙无忌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这是一杯如今风靡长安的蓝溪药酒,据说对他的风疾有好处。蓝溪药酒长安各大药店都是有价无市,不过他长孙无忌自然是不缺的。

    酒入喉,很烈,但也有股子很独特的醇厚。

    不知是因为喝的太急,还是此时心情不好,他满脸通红,他伸手扯了扯自己麻衣的领口,露出半个满是毛的胸脯。

    长孙虽说是员文臣,但早年也是跟着李世民马上打天下的,尤其他们长孙氏以前是北魏的皇族,长孙家族自魏入周、隋、唐,那都是将门。他的父亲长孙晟,更是大隋朝有名的草原战略专家,一手箭术更是出神入话。

    一箭双雕这个成语,也正是出自他的父亲,那时他父亲还是北周使者,前往突厥草原出使,路上一箭射落双雕,引得突厥人震撼拜服。

    长孙冲拿起一把扇子,替父亲一下一下的扇打着。

    “父亲为何不干脆退下来呢?”长孙冲问。

    “你以为我为何不肯退?恋栈权力吗?”长孙无忌问儿子。

    长孙冲心里觉得父亲是有些恋栈权力,比如他和褚遂良等同为顾命大臣,但实际上父亲的权力欲望明显就更强,他大事小事都要抓,处处都要管。

    而且父亲年纪越大,这种情况越明显。

    如今皇帝妹夫都已经长大了,明显更想亲政,可父亲却就是还不肯放权。

    “我不是恋栈权力不肯离去,我只是还放心不下皇帝,他就是一个毛毛躁躁的小年青,自以为已经成熟,便总想着要接过权力。可他并不知道,这份权力有多么的重,没有足够的能力前,过早的接下这权力对他而言不是好事,只会是一件坏事。”

    欲戴王冠,必先承其重。

    当年太宗虽然也很早年纪就已经掌握天下,当皇帝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可太宗十六岁就开始起兵打天下,一路上兵戈铁马,又是朝堂争斗,凶险万分的走了过来。

    这一路上,都是万分凶险,也早早的磨砺出来了。

    但李治不同,他的性子本就柔弱些,当亲王这种性子不错,但当皇帝,这种性子是太弱了的。

    不是说李治在皇位上坐了五年,就可以面对一切了。

    “我当年与太宗布衣之交,陪他打下这大唐江山,一步步的走来,既有过血雨腥风,也有过宵衣旰食,不容易啊。如今大唐看似平稳,可这表面之下的暗流又有几个人看的到呢?”

    “我既是太宗托孤的顾命大臣,也是皇帝的亲舅舅,我不能看着他犯错,只能多送扶一程。”

    他叹声气,“你以为我为何要大办房遗爱谋反案?”

    他不等儿子接话,就继续自言自语道,“大唐皇帝的权杖上,还充满着荆棘,我是太宗皇帝留下来的那把刀,要新皇帝把那些荆棘一点点的削去。”

    房遗爱案,本身来说只是几个无知而又愚蠢的家伙的闹剧,但长孙无忌却抓住不放,甚至故意钓鱼,然后扩大化,将无数宗室勋戚功臣卷入其中,为何?

    为了帮助皇帝稳固皇位。

    他举起刀,帮皇帝削除了不少荆棘。

    第一刀就斩向了大唐开国时就新崛起的一支势力,山东豪强集团,这个集团的代表人物就是李绩、房玄龄、秦叔宝等人,他们都是出身于山东地方的豪强地主或是小士族,不同于关东士族门阀们,他们以前地位不低,在隋末乱世中,以军功起家,在大唐拥有很强的实力。

    尤其是房玄龄做了几十年的宰相,门生故吏遍及天下。

    长孙无忌迫不及待的借着房家不肖子房遗爱来清理房家,并不是他跟房玄龄有多少旧怨,他对房玄龄这个老搭挡其实很敬重,但为了新皇帝的帝位稳固,不得不出手削平了房家,以及房玄龄为相几十年所建立起来的那支很雄厚的关系网,也狠狠的打击了山东豪强集团。

    他的第二刀,则是狠狠的斩向了李唐的宗室,既包括李治的叔叔荆王元景等好几个高祖的儿子,也有几个李治的兄弟,比如吴王恪等人,这些人是宗室中对皇帝最有威胁者。

    第三刀砍向了勋戚,数个驸马都尉,不仅仅是驸马,他们还多是功勋子弟,甚至就是有名的功臣,比如执失思力,比如薛万彻,比如柴令武等,这些人实际上都是属于关陇集团的内部人。

    而且他们还都是有名的武将,功勋高武力猛。

    长孙无忌砍他们,那就是为皇帝削除掉关陇集团内部的威胁,同时也是为削弱一下日益强大的关陇集团,特别是武将集团。

    他这三刀,一刀砍山东豪强集团,一刀砍宗室勋戚,一刀还砍向了自己所在的关陇集团。

    甚至因为这三刀,还让长孙无忌在关陇集团里失分不少,受到许多非议。

    这一切为了什么?

    为了权力吗?如果是为了自己的权力,那他就不会去砍这三刀,起码对于关陇集团的那些人,他只会拉拢而不会打压。

    可是,谁又能够真正理解他的一片苦心呢。

    他损失了自己的名声,大兴房遗爱谋反案,甚至跟皇帝争执也要处死李恪流放宇文节,这不是私仇,都是为了皇帝啊。

    可是今天,皇帝却咄咄逼人。

    以前温驯的狗崽,已经长成凶悍的狼。

    “父亲,既然皇帝已经迫不急待了,那么父亲不如激流勇退,这样也能避免跟陛下矛盾冲突。”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这个问题他想过。

    可他不放心,真的不放心。李治还太年轻了,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毫无半点历练,这样的年青皇帝早早的把持大权,不会有半点好结果的。

    “我不放心啊,我还得再扶他一段路!”长孙无忌叹气道。

    “可是陛下并不愿意父亲保扶他,朝中没了父亲也还有李绩有褚遂良有于志宁等老臣。”

    长孙无忌摇头,“于志宁就是个点头宰相,他什么事情也不会跟皇帝争,不管是对的还是错的。而褚遂良,你以为陛下容不下我又岂能容的下他。再说李绩,也未必就是个忠臣,再看看陛下新近拜的那些宰相,李义府、许敬宗,这些都是何许人也?是被你父亲我给踩下去的,这些人都是奸佞之辈,绝非忠臣直臣,这样的人辅佐陛下,主持朝政,这是天下之不幸。”

    更何况,现在是什么时候,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

    皇帝一心想要废王皇后,想要废太子,这是他绝不允许的事情。

    尤其是太子,太子可是国本。

    太子为庶长子并无过错,轻易废除太过儿戏,这是动摇国本的大错。他既然还在朝当政,就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武氏?不过是当年太宗的一个才人,这个女人也想当皇后,还想让她的儿子当太子?绝不可能,除非他长孙无忌死了。

    “父亲,何必呢?这天下,是大唐李家的天下啊。”

    长孙冲的意思很明显,他们长孙家虽是外戚,可说白了也只是李家的臣子。做臣子的,得分清主臣。

    “大唐是李家的,但天下并不全是李家的。”长孙说了一句让人惊讶的话。

    这天下是他长孙无忌和许多功臣将士们一起打下来的,皇位是李家人的,但天下也是其它功臣们的。

    这种想法,其实并不是他长孙无忌第一个有的。

    这种想法,其实就是自西魏以来的关陇本位法,而这个观念,也正造就了一个延续几个朝代的强大关陇贵族集团。

    不论是西魏还是北周,又或隋唐,一朝一姓皇帝,但几朝的贵族们却依然还是那些人。

    长孙无忌执政以来,固然为了保障皇权,也清除了不少关陇集团内部人,但他一直以来,其实还是在不断的膨胀着关陇集团的,清除的只是那些桀骜不驯威胁皇权的人。

    在长孙无忌的心里,始终还是一个老派的关陇贵族,皇帝由李家人来坐,但这江山,还是应当由关陇集团来撑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