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府,上海县,黄浦江畔,一处低矮的仓库中,乌烟瘴气,一群穿着简朴的人在这里开会,一盏煤油灯时不时被人掀开灯罩,塞过来一支烟卷或者一个烟袋,就着灯火吧嗒吧嗒的抽着。
“李先生,您不能去。如果您被狗皇帝扣了,兄弟们怎么办?”
一个光着膀子,穿着大褂,不修边幅的壮汉说道。
一个坐在桌旁,戴着眼镜,书生模样的中年人摆摆手。
“三哥,不用劝了。狗皇帝愿意谈,我就去谈。为了这一天,多少好兄弟被狗皇帝流放到了非洲。狗皇帝都已经登报了,我不去,显得我们怕了。”
书生口气坚决道,随手拍了拍破木桌上的一份报纸。
皇帝托人给他们送来了请帖,邀请他们去皇宫一谈,还登报对外宣称,皇帝愿意与各方代表谈判,邀请的也不光是他们工会,还有商会、帮会等等数十人。
“李先生!”
敲门声响起,光膀子的老三动作麻利,一手伸向油灯,嘴巴就凑了过去,要吹熄灯火。
“三哥,别忙。”
李先生挡住。
门口响起声音:“李先生,该启程了!”
门边一个后生猛地拉开木门,一个富态的中年人跌了进来。
哎呦一声,忙喊到:“兄弟们,别误会,自己人!”
后生冷眼看着胖中年自己爬起来,对方满脸堆笑的样子丝毫没有取悦到后生,他吐了一口唾沫。
“呸,谁跟你是自己人,你这狗腿子!”
“水生,不得无礼。”
李先生淡淡道。
后生哼了一声,退到一边,显然书生威望很高。
“李先生啊,皇帝的人催了,怕路上不安全。”
胖中年继续满脸堆笑,对谁都笑,对李先生尤其点头哈腰。
李先生点头道:“晓得了。你先出去吧,这还有些事情交代。”
“唉!别太久了啊。”
见胖中年走出去后,后生关了门,大家才重新谈起来。
“该说的,我都说了。我不在的时候,大家有事都听三哥的。这里以后不能用了,得换个地方。还有尽量别聚会。如果我出事了,大家要继续斗争下去。”
“李先生,可别这么说,您是大家的主心骨。唉,要我说,这趟就不该去。那狗皇帝想谈,让他到咱这来谈!”
三哥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李先生笑着摇摇头:“让皇帝老儿到我们这里来?他八抬大轿,锦衣华服,坐在我们这破仓库里?”
众人也都笑了起来。
“李先生,真的该走了!”
敲门声再次响起。
后生猛地拉开门,一把揪住门外的胖中年,却突然感觉自己手腕上多了一只手,接着胸前受了一记重力,顿时立足不稳,跌倒在屋里。
两个身穿黑色长袍头戴瓜皮帽的壮汉走了进来,往两边一站,脸上不苟言笑,身上仿佛带着山岳一般的气势。
场中众人腾的站了起来,有人马上手里就抄起了凳子。
李先生阻止众人:“都住手。”
“都别动,小心点,他们有枪!”
三哥小声提醒。
这时候众人才发现,两个黑衣人的右手都放在口袋里。
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胖中年笑呵呵从外面走了进来。
“诸位兄弟啊,误会,都是误会。这两位大人,是皇上派来迎接李先生的。”
两个黑衣人点点头。
其中一个道:“请走吧。时间不早了,车子等不得。”
“不能去。现在就如此蛮横,要是到了京城,指不定会如何呢?众人越发的反对起来。”
李先生道:“诸位兄弟的好意,李某心领了。大家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说完对两个黑衣人点点头:“有劳了。”
黑衣人也点点头,让开一条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李先生大踏步从黑衣人之间走过。
众人紧跟着送到了江边,看懂李先生坐上了一艘不起眼的邮船,轮船一直升着火,发动起来,轰隆轰隆的开走了。
“兄弟们,大家最近招子放亮点。给工友们把招呼都打到,不能让李先生一个人冒险。要是狗皇帝不放人,大家就跟他们拼了!”
三哥最后安排,他的安排很对大家的心思。
李先生很奇怪,为什么不坐更方便的火车,皇帝反而用船来接他。
在船上他就问了这个问题,黑衣人表示不便回答,胖中年跟自己很熟了,这是一个码头经纪,人脉很广,黑白两道都熟。在黄浦江上,什么买卖都做,进出口、南北货,甚至有一些不合法的买卖,他都在私下做。
“汪某素来敬仰李先生的人品,以前觉得,以您的本事,发财不是难事。却整天跟泥腿子混在一起,现在才知道,您这做的是大事情。志不在发财,这回皇上召见,怕是要入朝做官了吧。我老汪也有幸能跟您去一趟宫里,三生有幸!李先生,在下以前不明白,这有吃有喝的,您这造的哪门子反?现在才知道,您真是高人啊。”
胖中年叹道。
李先生笑道:“我们不是一路人,你不会懂的。”
胖中年反驳道:“瞧您这话说的,有道是四海之内皆兄弟,我与码头上的各位兄弟心连心,怎么就不是一路人了。”
李先生道:“你是跪着吃饭的,我们是站着吃饭的。”
胖中年冷笑:“李先生说笑了。都是讨生活的,我汪某吃的是江湖饭,朋友们给面子,才吃得上这口饭。李先生说我,我自然无话可说,可您手下那群泥腿子哪个比得上我?”
李先生道:“汪老板,我们工会兄弟,并无上下之分。我们每一个人都是靠自己的双手吃饭,吃的是干净饭。”
汪老板冷哼一声:“知道你们看不起我,可这又能怎么办呢?我有三房小妾,你们有几个娶得起媳妇?看不起我,滑天下之大稽!”
江湖人汪老板也失去了巴结奉承的心思,转而跟两个差人攀起了交情。但两个差人也没有说话的心思,一路上小心翼翼,有任何风吹草动,手都会伸进口袋里。
这情景,让汪老板开始担忧起来。
他是码头上混子出身,祖父是纤夫出身,父亲那一带开始混脚行,混出了明堂,到他这里,已经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但还是上不了台面,当官的看不上他们,做工的对他们又怕又恨。但也离不了他们这号人。
吃江湖饭的,眼睛都灵光,他马上就察觉到,这一趟怕没那么顺利。他本以为,李先生他们是杀人放火受招安,是要成事了。官府奈何不了他们,就会给他们高官厚禄。现在看来,危机重重啊。
想到这里,汪老板借故自己困了,缩到船舱一角,悄悄躲起来,心里却时刻准备着。
好在一夜无事,他们成功的抵达了下关码头,迅速坐上了一列专车,驶往皇宫。
进宫之后,又有不同的人来接待,两个黑衣差人此时才放下紧张的心情,跟接待的同僚有说有笑。
之后汪老板被人安排着,带到一个偏厅,有一桌子美酒佳肴等着他和其他一些人,打听之下,都是各路有头有脸人物的跟班,汪老板不由感觉委屈,他是跟着李先生来的,但却不是跟班啊。
李先生没想那么多,他觉得自己坦坦荡荡,昨夜别人紧张,他睡的踏实。此时跟着一个宫中侍卫,一路来到皇帝的上书房。
皇帝摆了一桌子酒菜,等着他。
他也不觉得荣耀。
见面之后,皇帝端坐,他也不行礼,俩人相互看了看,反倒是皇帝先点头示意,李先生也随便点点头。
“李先生是吧。请坐!”
李先生当即坐下,一点都没有谦让。
周琅继续道:“李先生舟车劳顿,一桌薄酒为先生接风。”
李先生没有表示,拿起筷子就胡吃海塞。
周琅看着这个人,还是发起了话头:“李先生。李立德先生。大周四年生人,父祖三代都是手艺人,大周十七年,官派留英,学工程学。七年后获博士学位,归国在海军船厂担任帮工。两年后离职办厂,半年后破产。之后长期在松江府一带大小船厂任职。常年坚持为工人免费办夜校。颇受工人爱戴。”
李立德一直在吃。
周琅疑惑道:“以李先生的背景,似乎不应该仇视官府。您能出国留学,是官方选送,即便没有感激之情,至少也不会心生怨恨啊。”
这时候李立德才放下筷子:“皇上。我不会感激官府的,送我出国的经费,取之于民。官府不过是中间经手而已,我为什么要感激官府?他们不过是人民公仆,却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我不恨他们就不错了,何谈感激一说?”
周琅尴尬的笑了笑,张口闭口人民,公仆之类的说法,他好多年没听到过了。这年头的官员实在,就是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而且敢说出来,他们不觉得自己应该跟人民平等,他们觉得自己是父母官,民之父母,这或许才是真实写照。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说他们争着去给人当仆人,这话太不实在了。
周琅笑道:“好好,李先生果然是留英的大才,看事情看的透彻。我也不跟你来虚的,我想问问先生。建立议会,制定宪法,打算如何限制皇权和官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