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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返照

    这一次的驾幸不同以往,首先到达的龙武军军士,径直涌入平康坊内,将通往李府的道路团团把住,就连府邸的四周也不例外,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亲临巡视,以确保无虞。

    而坊外一直到兴庆宫的这一段,则由左羽林的将士护持,天子的全付仪仗,以飞龙禁军为先导,依次出宫,在街道两旁百姓的注视下,缓缓而行,最终停在了李府的大门外。

    漆成朱色的双排五重大门早已洞开,李府的人站满一地,被高力士扶下车辇的李隆基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个穿戴整齐、样貌清瞿的熟悉身影,不由得一愣,这哪里像是不久于人世的模样?

    “尚书左仆射兼右相臣李林甫率阖府人等参见陛下。”

    李林甫没有让人扶着,而是坚持自己做完了整套动作,随着他的拜倒,李隆基的面前尽是黑压压的人头,他没有马上出声,而是目视一旁的那名奉御,后者微微一颌首,证实了他的猜想。

    “高力士。”

    “老奴在。”

    “去将老相国扶起来,陪朕走走。”等到高力士上前将人扶住,他才淡淡地说了一句:“都起来吧。”

    这里并非李府的正宅,而是一所别院,因着离兴庆宫非常近,李林甫一年当中,倒有七、八个月都会歇在此处,在两人君臣相得之时,李隆基也曾数次造访,可说是很熟悉了。

    此刻,府里已经布满了军士,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被高力士扶着的李林甫,步履缓慢地走在离他半步的距离上,李隆基背着手,沿着平整的花石甬道,一路走到了后园的花厅上,才突然开口。

    “二十年了。”

    “二十年了。”李林甫接口说道:“陛下御极四十年,老臣能得其半,已是叨天之幸,行终之际,得慕天颜,更复何言。”

    “不要这样说,朕还指望着太子接了位,你我一同悠游林下,怡养天年呢。”

    李林甫心里一惊,这个时候说出这种话,究竟是个什么用意?他一边思忖着,一边说道。

    “陛下春秋正盛,老臣没那个福份了,如今天下大定,圣天子垂拱而治,太子监国,群臣辅弼,如此定能绵泽万民,何须言退?”

    “辛劳了四十年,倦了。”

    他能连任相国这么多年,最大的倚仗就是揣摩圣意,此时,李隆基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让李林甫明白了其中的深意,想轻闲不假,并又不想放权。

    太上皇在整个大唐历上并不罕见,有被迫为之的,比如贞观朝的开国皇帝李渊,也有主动为之的,比如先帝李旦,李隆基是想趁着这个时机,在史书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将盛世这个基业,永久地挂在自己的身上。

    接下来无论发生何事,都有儿子来背锅,这样的盘算,没有宰相的参与是不可能的,想通了这一层,李林甫既有感激,也有惧意,因为一旦太子登基,成为了太上皇的当今天子,还能保全已家么?

    “哥奴,此次平定西蕃,你运筹帷幄,功不可没,朕已经许出一个王位,如今看来,怕是要再加一个,你的长男,袭个郡公吧。”

    “老臣与男岫,谢过陛下隆恩。”

    李林甫一揖倒底,高力士眼都不眨地盯着他的动作,生怕这一动,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好在对方没用他扶便站起了身,李隆基诧异地看了一眼:“还在担心太子?”

    “太子仁孝,满朝尽知,老臣只恨不能随侍驾前,岂敢有非份之想。”

    “这话言不由衷,都这个时候了,有什么说什么吧。”

    李林甫正色地一拱手:“老臣想讨陛下一个恩典,方敢直言。”

    “说。”

    “请陛下回宫之后,即下御旨,削去臣身上一应官爵,罢为庶民,子婿亦然。”

    李隆基陡一听闻,还以是听错了,忍不住盯着他看了又看,在君王威严的注视下,李林甫不闪不避,侃侃而谈。

    “老臣死不足惜,家中还有妇孺幼子,为相二十载,得罪之处数不胜数,老臣在时尚可,一旦去了,难免还有不肖子,未能及时收敛,到那时,新君初立,正好可以立威,臣恐阖府受到牵连,故有此请,一点私心,还望陛下成全。”

    李隆基听懂了,他担心的不是太子,而是杨国忠,太子再恨他,也不会在自己在世时有所动作,而杨国忠就不同了,那个家伙根本就没有政治头脑,只会有仇报仇。

    李林甫的这番话,并不是为了让自己惩治他和子孙,而是在变相提醒,杨国忠与太子,也不对付!

    一旦自己真得退位,二人之间的明争暗斗,只怕是不会安生,到那时,他做为太上皇,无论偏向哪一方,都会显得师出无名,这便是尴尬之处。

    从皇帝到太上皇容易,可古往今来,几曾见过,退了位的太上皇,还能做回皇帝的,被他这么一提醒,李隆基原本有几分坚定的心思,又动摇起来,权力只等到失去的时候,才会觉出它的珍贵,太平皇帝做得太久,几乎都忘了,武朝时的腥风血雨,先帝时的刀光剑影,每一步都是从临渊履薄和战战兢兢中走过来的。

    “你们呀,太子就那么不堪?那你说说看,哪一个比他更有能力继承大统?”

    此言一出,一旁的高力士惊得目瞪口呆,反而是本该拜倒谢罪的李林甫,毫不动容地站在那里,仿佛只听到了一件寻常的政事。

    “太子仁孝,满朝尽知,这是实情,老臣并非推托之语,可一个“仁”,一个“孝”,能将这江山治理得铁桶一般,四夷宾服,万国来朝,成为诸蕃眼中的天可汗么?”

    “太子之仁,过于孝和皇帝,太子之孝,不下于先帝,当年孝和皇帝承天后之选,在位不过五年,朝局混乱,民生凋零,先帝睿智,托重器于陛下,遂有如今的局面,比之贞观、永徽,更甚一筹,千秋万载,称诵于史书,流芳于百世,老臣为陛下贺,亦为后世子孙贺。”

    李隆基默不作声地听在耳中,脑海里已是波澜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