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刘稷所看到的,是龟兹新城,它的历史只有五十余年。
垂拱二年,由于执政太后武氏的政策调整,唐人放弃了安西四镇,任由吐蕃人深入,结果使得已经置为郡县的伊、西、庭三州暴露于吐蕃人的铁蹄之下,不但没有起到安边定民减轻军费的作用,反而增加了朝廷的负担。
因此,在时任西州都督的唐休璟与西域诸国一致肯求下,长寿元年,也就是武氏正式登基成为华夏历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女皇帝,之后的第二年,便以熟悉吐蕃内情的将军王孝节为武威道行军总管,与左武卫大将军阿史那忠节率兵共击吐蕃于西域,连战皆杰,重新收复了四镇之地。
在王孝节的建议下,重设安西大都护府于龟兹,留汉兵三万以镇之,并舍弃了已经损毁不堪的旧城,于新址上重新规划和设计了城池的规模,前后历时四年,最终才建成了如今的样子。
它的布局,完全依照了长安城,呈一个非常规整的正方形,以中轴线为主干道,四十八个坊市整齐排列,就连东、西二市都照搬不二,时人谓之为“小长安”。
当然,这里头没有了王宫,龟兹国王白孝节的府邸,也不过是一间大一点的宅院,占据了城中的一处坊市,在中轴线的正上方,便是象征着唐人最高统治权力机构的安西大都护府和安西四镇节度使衙,与之遥遥相对的,则是龟兹都督府,无论是大小还是形制上,都要低上一格。
这样的布局在四镇中是绝无仅有的,以于阗镇为例,王宫依然是王宫,于阗镇守使衙,不过是同都督府相仿的大小而已,这种严格的品级划分,正是唐人一步步确立自己地位的过程,在潜移默化当中,悄然地影响着当地的风俗民情、人心走向。
所以被称之为“半羁靡制”。
安西的汉人数量自然远低于内地诸郡,就连邻近的北庭也大大不如,而汉人最为集中的聚居地,就是在这座新城当中,其中为数最多的,自然是那些戍边的长征健儿,在府兵制没落之后,募兵制渐渐成为主流,能够主动应募的男子,都是有着建功立业或是走投无路的特征,几乎终身制的职业下,落户当地便成为了首选,因为这里有同伴,有妻儿,还有战功换来的田地、宅业,怎么可能轻易舍弃?
龟兹、于阗、疏勒、焉耆四地的百姓,据后世考证,应该是印欧人种的吐火罗人,黑发、白肤、碧眼是他们主要特征,在经过了长期的混居通婚之后,逐渐朝着汉人靠近,这种融合,有着相当强的主观性,因为在这个时空,唐人才是诸胡膜拜的对象,一如后世华夏人看西方。
正常的情况下,唐人嫁女于胡是下嫁,很少有人会这么做,反而豢养胡姬,司空见惯,于是,当刘稷等人沿着洞开的城门一路前行时,看到了一种奇特的现象。
那些穿着长衫、戴着襥头,腰间别上一把描金小扇的,多半是面目迥异的胡人,而穿着紧身胡服,包头或是戴着小帽的,却大多是汉人,这是一种时尚,它传自遥远的长安城。
然而,此时这两种人的脸上,都是同样的表情,惊恐万分甚至于夺路而逃,将宽敞的大街,全数让给了这伙远道归来的唐军将士,那效果比大都护出行净街,还要来得干净。
李栖筠见怪不怪地朝他一拱手:“征战归来,想必果毅急着回府,某就不远送了,若是定下了启程日子,请遣人知会一声,某与府中同僚再与你等践行。”
“判使请便。”
刘稷知道,他是怕自己尴尬,现如今的场面,百姓全都躲着走,已经用不着担心,会闹出什么乱子了,一番大战下来,府内有多少后事要处理,自己还记不过来呢,人家哪有空再陪他逛街。
随后,马璘也同他告辞,他要返回拨焕城,在梁宰没有回来之前坐镇那里,原本早就该走的,李栖筠为了防止出事,特意将他这个武人留下来,也算是煞费了一番苦心。
至于白孝义,倒是没那么明显,反而饶有兴致地又陪着他多走了一段,直到城中心的位置,两条大道的交汇处,方才笑咪咪咪地说道。
“过府之事,还望五郎记在心上,只要你有暇,什么时候都成。”
“我记下了。”
刘稷看着他的背影,不禁有些奇怪,白家似乎真得找自己有事,就是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龟兹王族在这里有些尴尬,因为大都护府就坐落于此,他们平素全都低调地恨不能藏起来,一直都是老老实实地行使着自己的权力,从不与都护府的人相争,就像这一次出征,于阗国王尉迟胜举全国之兵而出,未尝没有让唐人安心的意思,可他们连个王弟都没有派出去,似乎也是放心得很。
不得不说,越是靠近统治中心的地方,情况就会越复杂,龟兹城能平静这么多年,除了唐人的武功震摄,封常清这个节度留后,应该是功不可没的,毕竟出头打交道的人,很多时候都是他。
迎接的人都走光了,自己也该动身了,可是站在十字路口的他,一时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因为他根本就记不得,家在哪里。
当然,这种小问题难不倒,刘稷朝手下招呼了一声:“哪个腿脚快的,去府上报个信,老子回来了。”
此言一出,果然就有几个军士越众而出,他们倒不完全是为了讨好上官,上门报喜信,一份打赏自是少不了,不过跑跑腿,何乐而不为。
就这样,刘稷循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带着余下的人马,慢悠悠地走在大街上,直到一个坊门前,一个本地人打扮的坊官,带着几个坊丁,整齐地站在那里。
“小的们,恭迎诸位将士,凯旋而归。”
刘稷抬起头,只见门牌上刻着“宁远”两个汉字,还有一行异族文字,微微一颌首。
“坊中一向可好?”
“回郎君的话,安然无恙。”
刘稷哈哈一笑:“老子回来了,是不是就有恙了?”
几个人顿时脸色发白,他也不作理会,带着手下扬长而入,为首的坊官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一付心有余悸的神情。
“唉,好不容易安宁了几个月,又没好日子过了。”
几个坊丁也是心有戚戚,可是看着大队的人马,就连一句牢骚话都不敢宣之于口,哪怕已经隔着老远,连背影都已经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