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菩劳城,实际上是一处位于斯噶尔河谷的聚集地,在大约三十年前,还是大勃律国的都城,吐蕃人攻占这里之后,为了便于统治,将原来的城墙给拆了,反而使得商贸更加繁荣。
斯噶尔河,则是流入印度河的一条支流,沿着河流的方向,一条不怎么平整的道路伸向远方,翻过山林之后,行人便多了起来,这些人穿着各种服色,身份各异,不过大部分都是行商,他们牵着驼马,将货物送往远方。
这条路,其实就是丝绸之路的一部分,勾通西域、天竺、吐蕃,当然还有大唐。
石崇志便是商路上的一员,与其他粟特商人不同的是,他家除了贩卖货物赚差价,还经营着一些不动产,比如说城中的一家脚马店。
脚马店,顾名思义,供人歇马的地方,其实是一间集餐饮、住宿、娱乐、租赁、质押、仓储、甚至是信贷等业务于一体的综合性大型客栈,自三十多年前开设以来,已经历了两代人,在城中有口皆碑。
换而言之,这是一家有年头的老店,它恰好位于城区的入口处,无论是去往天竺还是吐蕃方向,都少不得要经过,顾客盈门自不必提,客房也是一间难求。
像这样的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不带歇的,守了一夜的掌柜被早早起床的石崇志替了去,他刚刚拿出一把算盘打算合一下昨日的帐,就看到一个人影从楼上匆匆下来。
“二郎,出去么?”
杨预的样子有些焦急,本来只想点点头打个招呼,看到是石郎君亲自坐镇,心里一动。
“昨日夜里有消息么?”走到柜台前,他压低了声音,用粟特语问道。
“昨日么,消息倒是有些,但不知你想打听什么?”石崇志也换成了粟特语。
杨预一怔,见他不像是开玩笑,不由得催促道:“快些说,莫卖关子。”
这个时候,店里已经有些早起的人来往了,石崇志做出一个拨打算盘的样子,低着头,看都没看他一眼,用两个人才听得清的声调说道。
“昨日山林那一头出事了,听说死了人,被吐蕃人封了山,过往的客商加强了盘查,却不知道是在查什么人。”说完,他抬起眼,有意无意地看了看杨预,又低下头去。
杨预乍一听闻,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毫不怀疑消息的真假,这个时代,消息的来源最集中的地方,就是酒肆、客栈以及青楼,作为一家开了三十多年的老店,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只怕比官府的公文还要可靠。
“有没有”无论如何事情得搞清楚,他有些艰难地开了口。
“唐人?”石崇志摇摇头:“没人知道死得是什么人,也没人知道吐蕃人在找什么人。”
不等对方舒口气,他又接着说道:“二郎,你想做什么,某管不着,只是如今比不得往日,还是要小心些才好。”
这话说得有些含糊,杨预却听出了几分言外之意:“怎么说?”
“吐蕃人换了个官长,也是昨日到的,这贺菩劳城,怕是不会太平了。”石崇志坦然相告。
这就是杨预选择在此落脚的原因,经营了三十多年,可谓地头蛇,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能得到些消息,如果不是老关系,又在别处有求于他,人家根本就不会透露半个字。
“老石,多谢的话,我就不说了,有机会一定报答。”
见他依然要出去,石崇志隔着柜台拉住了他的胳膊:“你倒底在等什么人,不如说与某,让某帮你去寻如何?你这面相,一看就知道是唐人,哪有本地人方便。”
情急之下,他居然用上了汉话,杨预苦笑着摆脱了他的拉扯,一拱手:“你是胡商,有家有业,有些事情就不必掺合了,总之杨某足感盛情便是。”
这么一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石崇志没有再劝,只是看着远去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私下里,他也有些好奇,能让河西杨家的嫡次子舍命相救的,会是一个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说起来,石家的脚马店在城中之所以有名,除了经营日久,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位置极佳,店址位于城区的出口处,不远处还有构成城墙地基的夯土层遗迹,吐蕃人拆掉城墙后,原本的城门就变成了一条宽阔的大道,空出来的地方则变成了集市,驼马、牛羊、器物、甚至是人口的交易都集中在了这一带,对此吐蕃人也是乐见其成的,因为便于收税。
因此,作为扼守城区出入口的要害之地,石家老店成为了一个十分显眼的所在,任何出城或是进城的人流,都绕不过去。
随着正午的临近,店里的客流量渐渐在增大,石崇志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胖脸上的肥肉笑得一耸耸地,直到一个黑影走进来,顿时将光线挡去了半边。
“店家,老杨订下的客房,烦请带路。”话音刚落,一张毛边长卷递到了眼前。
“啪”地一声,石崇志手里的墨笔一下子掉到了柜台上,阴影中,他只能看到一具全身包裹在铁甲里的身体,甲胄的样式一看就是吐蕃的精锐重骑所有,在人家的地盘出现个把军士,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么?
可是如果这个人,操着一口流利的粟特话,拿着唐人颁发的过所,说出了约定好的暗语,还会简单么?
石崇志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他感到双腿在发抖,有种逃掉的冲动。
难怪杨预不告诉他实情,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啊,自己只是个商人,犯不着去趟这种浑水。
石崇志深吸一口气,收敛心神,强迫自己露出一个笑容:“既是贵客到,我自引你去。”
说罢也不去接那张纸,低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将那人领到楼上的一间客房前,亲自为他推开门。
“便是这里了,贵客请看一下,有什么不满意的,我即刻叫人换过。”
“不必了,照顾好我的马,再叫人送些吃食”那人迈步进房,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还有针线上来。”
不等他回答,房门一下子就被人关上了,石崇志呆了片刻,转身快步下楼,对于这种古怪的客人,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插上房门,刘稷一把脱下那个沉重的铁盔,卸去头上的面甲,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如果旁人在的话,能清楚地看到,他的额头、面颊、脖子上,全都是汗水。
除了累,更多的是难以忍受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