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田。
这是关中盆地之中的一个小城,在小城之中有一座看上去比较气派的府邸——当然是相对于小城之中的其他宅子而言。
大约是从三年前的某一个月,这座原本冷冷清清的宅邸突然就迎来了他的主人。
虽然人们能够从这座宅邸的面积以及宅邸大门口上那些精悍的守卫之中看得出来这座宅邸的主人定然不凡,但是很少有人知道这座宅邸的主人其实乃是大名鼎鼎的前秦国相邦,应候范睢。
公元前255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晚一些。
漫天的雪花飘然落下,将这座应候府的高墙和大门都染成了一片银白。
在这漫天的风雪之中,一辆马车吱吱呀呀的缓缓来到了应侯府的大门面前,身材高大的马车车夫跳了下来,将一张拜帖呈了上去。
片刻之后,府邸的大门打开了,这辆马车缓缓的驶了进去。
马车一直行驶到了应侯府的大堂面前,一名看上去颇为老迈的老者缓缓的走下了马车,进入了大堂之中。
一名中年人正在大堂之中等待着老者的到来。
“应候何在?”老者缓缓开口问道。
“家父病重卧床,已有半年之久。”中年人答道。
这名中年人是范睢的长子,语气之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恭敬。
老者楞了一下,说道:“且带吾去和汝父见上一面吧。”
片刻之后,在一间充满了浓重药味的房间之中,老者见到了卧床不起的范睢。
和几年前意气风发的那位秦国相邦相比,如今的范睢整个人显得十分的苍老而憔悴,整个人病恹恹的躺在病床之上,双目紧闭,似乎已经陷入了沉睡之中。
老者走到榻旁,仔细的打量了一会范睢,随后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道:“应候,吾来了。”
范睢的眉毛微微颤动了一下,但并没有睁开眼睛的迹象。
老者摇了摇头,附在范睢的耳边轻轻的说了一句话。
片刻之后,范睢突然缓缓的开口了。
“都出去罢,吾和贵客有事要说。”
一阵脚步声之后,房间之中只剩下范睢和老者两人。
范睢睁开了眼睛,用已经有些浑浊的目光打量着老者,眼中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想不到……原来汝就是候。”
这位年老的太监对于范睢来说并不陌生,他曾经无数次看到这个老太监在秦王稷的身边出现,但却从未将这个其貌不扬毫无存在感的老太监和那个大名鼎鼎的、掌控了整个秦国间谍机构的“候”联系在一起。
老者、或者说老太监轻轻的点了点头,道:“吾就是候。”
范睢有些吃力的喘了一口气,然后说道:“不知候大驾光临,究竟有何贵干?难道咸阳那边还希望取走吾的项上人头不成?”
自从范睢下野以来,这位秦国的前相邦就立刻回到了自己的封地之中,极其低调的生活着,就是害怕有朝一日被咸阳城之中的那位秦王给惦记上,然后不明不白的丢了性命。
所以当听到秦王稷身死的消息之时,范睢的心中其实是松了一大口气的,因为他很清楚的知道,既然秦王稷已经死了,那么自己的命应该也就是能够保住了。
但范睢毕竟也是老了,病魔开始侵袭他的身体,他的健康渐渐的每况愈下,直到半年前终于卧床不起。
他本以为自己会就此病死,却没想到竟然还会有来自咸阳的使者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他本想装作病重昏迷而蒙混过关,但是来者却悄悄的在耳边告诉他,来者的身份是“候”。
这样的一个人,必须要由范睢来亲自应对。
候仔细的观察着范睢的表情,片刻之后才微微一笑,道:“还请应候放心,吾此次前来蓝田,其实并未奉有任何的命令,只不过是吾的一次个人行动罢了。”
“个人行动?”范睢忍不住也楞了一下。
候笑了笑,突然说道:“应候可知道武安君复起的消息?”
范睢脸色一暗,微微点头。
即便是再如何不关心政治,但是武安君白起作为秦国的国民英雄,复出重新成为太尉的消息还是在短短时间之内就传遍了整个秦国,自然也就传到了范睢的耳中。
候看着范睢,言语之中大有深意的说道:“应候当年可是武安君的政敌,对于武安君的复起,应候难道就没有任何一点想法吗?”
范睢轻轻的摇了摇头,叹道:“吾如今只不过是区区一白首匹夫,坐等病死而已,武安君却贵为三公之一,位高权重。吾能有什么想法,又敢有什么想法?”
候轻笑一声,道:“这可不像是吾记忆之中的应候啊。”
范睢哈哈一笑,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
足足过了半晌之后,好不容易平息了自己咳嗽的范睢才缓缓说道:“吾已经老了,废了,随时都有可能去死了。对于吾来说,每一分每一秒钟都是极其宝贵的。若是有什么想要说的话,那么还请直说吧。”
候想了想,然后轻轻的点了点头,十分干脆的对着范睢说道:“今日之所以前来拜访应候,其实原因是很简单的,吾想要除掉武安君,但是却没有太好的方法,不知应候可有办法赐教?”
范睢身体微微一震,看向候的眼神之中不由得露出了惊讶无比的表情:“汝想要除掉武安君?这又是为何?”
候摇了摇头,道:“此中内情不足以为外人所道也,但应候需要知道的是,若是应候的计策有用的话,武安君必死无疑。”
范睢沉默了片刻,突然说道:“吾一个将死之人,为何要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去对付武安君?”
候缓缓说道:“范氏一族因应候而兴起,又随着应候而衰落,如今的范氏一族,已经不再是秦国之中的大家族了。但吾可以给应候一个承诺,那就是如果应候愿意在这件事情上帮忙的话,范氏一族未来必定会得到一个崛起的机会。”
范睢沉默了。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范睢的心里也很清楚,自己这辈子也就是这样了。
但人活一辈子,总不可能只为了自己着想。
范睢还有许多的儿女,还有很多的孙子,还有许多的亲信,这些人统统都依附着他,也因为他的失势而倒霉。
如果能够拥有一个机会,一个让范氏一族兴起的机会,这对于范睢来说其实是一个非常有吸引力的条件,甚至比让范睢复出当相邦还要更加的有吸引力。
毕竟范睢知道自己已经病入膏肓,随时都可能死去了。
范睢有些艰难的喘了几口气,道:“汝真的要杀武安君?”
候缓缓的说道:“难道应候以为吾冒着大雪赶到蓝田,只为了和应候说一个谎言不成?”
范睢哑然失笑,道:“确实是吾多虑了。”
房间之中陷入了一阵沉默。
过了好一会之后,范睢才缓缓说道:“其实想要杀武安君,办法很多。”
候点头道:“办法当然很多,但是吾需要一个让人看上去无可争议,也不会对太子和王室有任何损害的办法。”
范睢听到了候的这句话之后,眼中突然有着精芒闪过,但是这种精芒一闪而逝,仅仅一眨眼的时间,范睢又变回了那个老态尽显的病老头子。
“其实……吾想要问一句,除掉白起这件事情,想必并没有得到太子的授意吧?”
候一言不发,选择了默认。
范睢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道:“汝一定要白起死?”
候答道:“白起必须死,如果可以的话,吾不希望他能够活完这个冬天。”
范睢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了解到候的意思了:“白起毕竟是太尉,位列三公,加上又有巨大的声望。想要除掉白起,那么朝中必须要有足够分量的大臣相助,否则的话即便计划再如何周密,太子也仍旧可能会放白起一条生路。汝可有这么一个外援相助?”
候摇了摇头。
范睢笑了起来,此刻的他虽然苍老依旧,但是眼神之中却闪动着睿智的光芒。
“吾确实有一个计划,若是汝能够……”
范睢滔滔不绝的说了很久。
等到范睢说完之后,候突然开口说道:“汝刚才说想要完成这个计划,吾需要一个帮手?”
范睢十分肯定的点了点头:“据吾所知,其实还真有这么一个人能够帮助到汝。”
“谁?”候立刻问道。
范睢答道:“卫尉吕不韦!”
“吕不韦?”候皱起了眉头,道:“吕不韦此人毕竟是个外来者……”
范睢哼了一声,缓缓说道:“外来者又如何,老秦人又如何,还不是都要为了大秦,都要对太子效力?吾可以保证,若是汝能够拉拢到这个吕不韦,那么整个计划的成功概率就要大上许多。”
候沉默了好一会,终于站起了身来:“吾会和这个吕不韦谈谈的。”
看着候离去的身影,范睢十分愉快的笑了起来。
说实话,自从下野以来,范睢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