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阵怪声如鬼魅之音袭来乱人心神,眼前泛着一丝柔弱的白光。
隐约可见幽深小径是漆黑中唯一的路,似乎引领着她通往未可知的神秘。
若说引领,不如说是逼使。
杨曦蓝迈着步子往前走,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便坠落无底深渊。
耳边萦绕的声音从未间断,目光所到之处仿佛出现了裂痕。
杨曦蓝前脚踩空,小径竟然从眼前瞬间消失。来不及惊讶,身体猛然往下坠,双脚如同千万只幽冥之手拽着,然而却无法挣脱,下坠的速度之快,快得宛若被掐着咽喉,压着心脏般窒息;脑海中浮现出因生擒戚芸时被自己错手一刀毙命的小姑娘,似乎全然不知自己将死,还笼着一张稚嫩的笑脸。
约莫只有六七岁……
生死只在弹指间,善良终湮灭在无止境的黑里。
乌蓝的天,透白的月。
皎洁的白从窗棂洒落,蝮蛇匕一闪一闪地泛着暗红。
胸腔的窒息感迫使她从梦中惊醒,睁眼间,黑透出了一点缝隙,缱绻在杨曦蓝身上的黛色被褥被冷汗浸湿,她紧紧地攥着被子,黏腻感却让她知悉方才不过是个梦。
真实跌宕的心跳和残卷着刺痛感弥漫开来,着实让她充斥着恐惧和不安。
人间于她而言,似醒非醒,似梦非梦。无意之中得知母亲去世的真相的那一年,她不过也是六七岁。
静谧笼罩整座府邸,沉寂使她迅速从不安中清醒;大抵是从那年开始,杨曦蓝再无安稳睡过一觉,久而久之也便习惯了,这个习惯,让她发现巡夜的更夫五更时分便会走到杨府附近,铜锣声也随着急促的脚步变得更为躁动,把更夫焦灼的内心演绎得淋漓尽致,大概是杨府之中住着豺狼虎豹,他走慢了便会把他的骨头也啃干净。
转过身去,浓密卷翘的睫毛与眼帘缓缓靠近,随之而来外头仆人们忙活着给外祖父准备上朝的事儿,她也该小憩一会了。
低沉雾霾依旧把天笼成烟灰色,远看杨家的府邸像是一只伏于胥岭国沉睡的饕餮,但这不过是街坊们在民间流传的一种说法罢了。
杨曦蓝觉得自己只是双眼只是轻轻一闭,可再次有意识时,却发现自己被簇拥在人群中。
旁人眼中的她冰冷、暴戾,为报仇祭母不惜血流成河,踏血海以报深仇,对他人未曾睁眼细看,反正也未必看得清。
“杨兄,许某无能无法查出世侄女昏迷不醒的病因!请杨兄恕罪呀!”
“将军,卑职行医数十年,确实从未见过如此怪病,曦蓝的脉象苍劲有力,不像是中毒,着实不知道是哪儿出了问题呀!”
太医院两位院判徐仲庭和陈德志在杨淮作了一个深揖,言语之中看似五味杂陈,但颤抖的面庞充斥着畏惧之意。
街坊们流传着各种对杨家的说法,其中一个便是战功赫赫的杨淮不惜以貌美的女儿勾结山贼企图造反篡位;被山贼黑吃黑,简直赔了夫人又折兵。
杨淮朝前止住两位院判作揖,言道:“二位同僚快快请起,不必自责!杨某孙女昏迷的数天,若非二位不眠不休地守在此处,恐怕她就一命呜呼了!”杨淮恳恳道,语气之中满载着感激。
杨曦蓝从他们的对话之中听出自己好像得了什么怪病?还昏迷不醒好些日子?她的思维明明是清晰的,这说法不是荒诞至极吗?她内心呢喃着:两个老不死应该是奉王命过来替自己诊治,至于这“命”的旨意,莫不是让外祖父得个莫须有的罪名,都是老生常谈的手段了,我多躺一会让听听你们二人如何忽悠。
陈德志踌躇着步子,紧蹙着眉头道:“既然我等束手无策,我有个想法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都这个节骨眼上了!你就莫要绕圈子了陈兄!”徐仲庭着急道。
“多年前,城南的戏班有一戏子名曰‘苏三’,传闻相貌俊美的伶人,生性风流,与六王爷的小妾白氏有染,又与戏班内一女子苟且!”他噎了一下继续道:“怎知六王爷的小妾是沅陵巫族之后,此后便对苏三下了藤蛊,与世侄女的症状,那是一模一样呀!”陈德志神色入木三分,言之凿凿,让人不得不怀疑他只是一个披着太医皮的说书人。
杨淮眉头紧拧,将信将疑地问道:“按陈兄的意思,是我家曦蓝被下蛊了?”
陈德志捋着长须,又道:“奇哉怪也,这事传开了之后不久,苏三便又安然无恙地出来唱戏!谣言不攻自破,六王爷的小妾白氏便对外称之病故!有的说法是因为白氏的藤蛊被破了,遭到了反噬而亡!具体也不得而知!杨兄大可派人去城南打听打听?说不定能查出个所以?”
一通诡辩,杨曦蓝嗤之以鼻,只是她听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苏三。
大抵是自己医术不精,拿神鬼之说混淆视听;不过是睡了一觉,哪来那么多怪力乱神?陈大忽悠果然名不虚传。
她刚想起来撕了他这张老脸,却感觉自己全然使不上劲,像是被千万条藤蔓纵横交错地环绕全身,动弹不得;连眼皮都犹如千斤巨石。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在囚室之中与她面面相觑的黑白无常,还有刚刚陈德志提起的“藤蛊”,仿佛将她的灵魂囚禁于这个肉体的囚牢,想到从此便如同堪折之花般卧于病榻,只能靠听丫鬟们窃窃私语度日,不由得有些慌了神。
不久,杨淮派阿瑾前往城南打听有关当年戏班的事。
城南。
灰沉沉的天色、流传诡异的戏班,更显诡谲,阿瑾瞟了一眼周遭,细眉嫩目的男人在纸扎店旁边卖着胭脂水粉;纸扎店里直直地坐着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妇;对面当铺的门半开半掩,门缝能瞧见一白色素衣披头散发人背对着大门,摇摇晃晃的不知是男是女。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低声呢喃:这住的都是些什么人?
年过七旬的老者,衣衫褴褛却撑着酸枝木雕刻的鳌头拐杖,佝偻着身子徐徐向他走来。想到老爷所言戏班是多年以前的事,那向年长的老人家询问,说不定能问出点什么!
快步迎上,俯身行了礼问道:“老人家您好,在下初来此地,向老人家询问这里是否有一戏班子,班内有一伶人唤作苏三?”
老者从下而上打量了一下阿瑾,脸颊轻轻抽动,皱纹掠过的眉眼渗出不屑与嫌弃言道:“不知道不知道!别碍着我!”
一连问了好几人,不论年迈的老者或是年轻力壮的小伙都口吻一致且匆匆而过,也不知是难以启齿抑或是避而不谈。
局促和闷热缭绕着四周,蝇虫徘徊在耳旁“嗡嗡”作响;天色越发昏暗,看似不久便有大雨将至,所寻无果,纵有千万个不愿意,狂雨将至,也不得不在此处找家客栈落脚。
前走了几里路,雷声大作,瓦房顶顷刻扬起了一层雨雾,从灰色笼成了一片朦胧的白。
妇人手中的油纸伞摇曳在空中打着旋儿,一声怪嗔抱着孩儿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中。城南不仅民风怪异,连雨都大得离奇,可狂风卷着滂沱的雨倒是把局促一扫而空。
只见不远处有零星灯光映入眼帘,像是一间小酒馆,隐隐约约听见锣鼓奏乐之声。
阿瑾沿着声乐加快了脚步,怎料愈是靠近,乐声却愈是消失,让人毛孔都倒竖。门楼式的大门敞开,门前矗立一对石貔貅,貔貅目光炯炯,摄人心魄。
横幅牌匾刻着「戏栈」,下面大抵是题字人的署名,过于潦草也看不清楚。
神秘的门楼,不知道是戏棚还是客栈?抑或是大户人家的府邸?
踏入大门,灰色阶旁凿一小池,小池旁边栽满四照花;池上有一桥,一红木书案把桥分开两条小径,左边标着「栈道」,右边标着「陈仓」。
中间坐着的掌柜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戴着翡翠玉扳指旁挤出了肥肉,在那个破旧的算盘上滴滴答答拨弄着。
掌柜抬头,瞥了一眼被这场大雨践踏得狼狈不堪的阿瑾,低头继续优雅地打着算盘,待阿瑾靠近才缓缓开口:“宿?还是戏?”
狼狈的阿瑾擦了一下脸上的雨水,眼珠子转了一圈,回应:“大爷您好,是宿,莫不是此处还能供人看戏乐?”
“住宿一晚三两二钱,戏的话明日请早!”
掌柜未正眼与阿瑾对视,尽管阿瑾狼狈,却身穿锦衣长袍,看上去是大户人家的家仆。
他稍微怔了怔:“三两二钱一晚?”三两已经是街坊百姓一月伙食,这里倒好,住一晚上便已是三两二钱。
付了银子,胖掌柜领着他从栈道的小楼梯上二楼,二楼廊道中的铜香炉熏着的檀香已被雨所浇灭,四散的烟灰落在湿滑的廊道,化成掌柜的脚印,边走边说:“三楼一层,你莫要上去,是我家少爷长期所宿,他不喜别人玷污他的地方!”
听了掌柜的话,瞄了瞄地上的灰色的脚印,眼珠子朝上翻了个白眼,马上又一本正经问道:“大爷,向您打听个事,大爷可曾听说过城南戏班一名唤‘苏三’的伶人?”
掌柜回头给了阿瑾蔑视的眼神,轻咳了一声:“咳……客官看似读书人,实则连牌门口牌匾的署名都未看懂?”话音夹着讪笑。
酉时,夜暮至。
雨许是疲倦,逐渐消停,只剩挂在池畔的柳树上残雨成滴,廊道被雨水肆虐的痕迹已被清理干净,阿瑾吃过掌柜给他送了饭菜和姜茶,人觉得舒坦些。
回想起门口牌匾,寻思了个遍,方才惊觉署名好像是写着“苏三”,想寻掌柜打听有关苏三之事。
楼台之上隐约见陈仓华灯初上,可既无舞姬也无花旦,更没有雨中隐约传来的锣鼓声,只有掌柜独坐在桥上打着那个破旧的算盘……沿楼梯而去,两旁说不上不狭隘,却没有栏杆,阶出奇的高,险些便从楼梯摔下,给掌柜行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掌柜早知道阿瑾要下来寻他,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客官淋了雨,何不早些休息?”
阿瑾拱手:“掌柜大爷,实不相瞒,我乃杨淮杨大人的家仆,我家少小姐中了蛊,昏迷不醒,老爷闻得城南戏班苏三之事,小人奉命前来打听!未知大爷可否告知一二?”
“鼎鼎大名的权臣杨淮杨大人的家仆?鄙人嘛,理应知无不言,可少爷的事,我可不敢多嘴!”掌柜的手依旧没有离开算盘,嘴角挂着凉薄。
掺杂着滴滴答答的算盘声。
“可否为小人引荐一下您家少爷?”阿瑾诚恳地求道。
掌柜戚戚然回道:“平日要我引荐的达官贵人多不胜数,若是我家少爷人人都得见一见,岂不……”。
倏忽,一道君子之音从高处落下:“朱伯,不得无礼!”
烛光煌煌,雨后四照花散发阵阵怡人清香;抬头望去,翩翩少年男子站立在廊道,道骨仙风,煌煌烛光映着一袭月色长衫,手持折扇,一副病恹恹的书生相,散着一股病态之美。
阿瑾抬手俯身行礼,欲道明来意之际,掌柜打断:“少爷,您睡醒了?要老奴去给您准备梳洗?”
掌柜胖墩的身躯挤过阿瑾,挡在他身前油腻地笑着,讨好着他的少爷,似乎不太想让少年趟这趟浑水。
少年的手缓缓地搭在廊道的朱红色的栏杆:“这位大哥何事寻我?”和煦的目光落在阿瑾处。
阿瑾微颌:“谢过公子,在下乃杨淮将军的家仆林瑾,因我家少小姐忽然昏迷不醒,众医束手无策,老爷废寝忘食,据说是中蛊术,闻得城南戏班一位唤作苏三的伶人曾破过此术,小人奉命……”
少年闻之眉间轻轻一蹙,打断阿瑾:“林大哥稍等片刻!”
纱袍随少年转身一起一落,宛如风中飞絮,优雅惬意。
未几,少年出现在阿瑾面前,拱手回礼轻声道:“您方才说,您是杨淮将军的家仆?那您家少小姐可是当年杨将军从北芪山上抱回杨府的女婴?”
神色一黯,紧接着道:“她怎么了?”
阿瑾诧异:“公子也曾听闻将军北芪山接孤之事?还是认识我家少小姐?”
掌柜忽然从少年身后轻咳两声,像是刻意在提醒着什么。
凝滞半晌,少年微抖嘴唇:“哦,不过是略有所闻罢了!”
阿瑾微微一顿:“那恕林某唐突,敢问公子对伶人苏三之事可有听闻?”
少年脸上泛起一抹微笑,扬起手中折扇道:“苏三破蛊之事,不过是坊间的愚昧之人道听途说罢了,林大哥口中的苏三,大抵就是我了。”
他的笑,既是无奈,又是苦涩。
“公子看起来不过及冠之年,怎会与苏三破蛊之事有关?”阿瑾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眸渗出犹疑之色。
掌柜打断了阿瑾:“你既是不信,何必询问?”
少年呵斥道:“朱伯!”
掌柜虽心中不忿,还是低头讪讪后退。
少年莞尔,轻言道:“林大哥,你既可因蛊术之事而来寻我,又因何不愿相信我是苏三?蛊术之事,短短数天即可有性命之忧!”少年收起手中折扇,缓步走到一株盛开的四照花前,折下一朵,回头在阿瑾身前松手:“你家少小姐可是栽得满庭四照花?”
阿瑾彻底愣了神,昂藏七尺竟不敢伸手去接,花随风一飘一摇地坠落于小池,温柔地躺在水面。
启泽十八年,时值惊蛰,春雨连绵,公孙启久病不起,杨淮频频被召入宫议事。
镇国将军府。
四照花瓣落满庭院,与黏黏的春愁纠缠不清。
自阿瑾去城南后,已是数日,公孙娉婷寸步不离守杨曦蓝的病榻前,寝食难安,独把华容嬷嬷留在身旁伺候。
银霜垂落于她的发髻,岁月侵蚀了她的盛颜。
“华容,看曦儿的轮廓,与傲晴是否有几分相似?”轻叹一声:“只怕与她娘一样,命如昙花,一现而尽。”
“夫人,忧能伤神,少小姐自然是会吉人天相。”华容嬷嬷抿着嘴,安抚道。
病榻中的杨曦蓝连神智也已不再清醒,脸色苍白如纸,看起来着实让人心疼。
华容嬷嬷与公孙娉婷一同在郡王府长大,年纪相仿,以陪嫁丫鬟的身份相知相伴数十载,从杨傲晴到杨曦蓝,照顾得可谓尽心尽力,是难得的知心人。
“夫人,阿瑾带着苏三主仆回来了!”舒正直站在门外轻声禀告。
公孙娉婷和华容闻此消息又惊又喜,门外的阿瑾却不知该“惊”还是该“喜”…… 28210/110775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