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远志三班的早读分外安静,到不是因为他们的纪律真的好,而是因为他们正在测试,而测试的内容,就是英语老师陈曦陵手里那被误认为是清明上河图的一沓大白卷。
你看黎铭远高兴得都哭出来了。
黎铭远对自己的英语能力是有数的,他这么一个英语渣滓,这么一个小测试都能把他按在地上蹂躏,尤其是意识到这卷子的长度比自己都要高,黎铭远的内心简直是崩溃的。
就在他满心不悦地在卷子上一通“胡写乱画”的时候,教室的广播器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警报声,全班人顿时一愣,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黎铭远惊慌失措中还碰掉了自己的眼镜,眼中的世界顿时模糊一片,突然,他隐约看见一个人站了起来,紧接着,全班人陆陆续续站了起来。
黎铭远终于摸到了眼镜,眼镜腿刚挨上耳郭,他就赶紧站了起来,但他显然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刚想问一问同桌杨思萌,就被她伸出食指嘘了一下,然后用食指在桌子上画了几下。
黎铭远一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今天是九月十八日。
耳边的防空警报不断刺激着鼓膜,把这些懵懵懂懂的孩子们带回了那个充斥着血与泪的日子。黎铭远感觉自己的耳边似乎传来了飞机的螺旋桨声、炸弹轰炸的声音、人们绝望的尖叫声……眼前似乎就是惨绝人寰的地狱,充斥着血腥与尸臭的断壁残垣。
黎铭远突然忆起艾青的两句诗:“雪落在**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锁着**啊……”
黎铭远知道,默哀的时候不应该胡思乱想,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想起来前段时间在《黎光时报》上看到的关于邻国军事演习的新闻,无论这么说,现在的世界看起来很和平,但是却一点也不太平,就像暴风雨之前的宁静,什么不可预知的事情都会发生。
警报声逐渐息止了,黎铭远感觉就像过去了很久很久,眼前还朦朦胧胧有残酷的影像。
他记得以前有人做实验,找了一堆志愿者,让他们观看一张张播放山川草木照片,冷不丁放出一张尸体的图片,把志愿者吓得够呛,结束后再问他们,居然都觉得尸体出现的时间长一些,但其实所有图片的停留时间都是一样长的。黎铭远之所以感觉默哀的时间特别漫长,大概就是因为感觉到当年的恐怖吧。
可是,连黎铭远自己都觉得奇怪,为什么小学的时候也纪念“9·18”,为什么他从前就没有过这种感觉呢?
其实这个问题并非没有答案,就在不就之前,黎铭远才经历过残狼的袭击,当时他和白卓凡就躲在暗处偷偷观战,他见到了残狼的血腥厮杀和警卫队的顽强抵抗,他亲眼看到了巨狼是如何把一个同学的双腿硬生生踏为四段,把一个同学像扔垃圾一样摔在墙上,把一个同学的左臂抓得血肉模糊……开头巨狼对着他咆哮的场面和巨狼最后血肉横飞的景象交织在一起,黎铭远头一次感觉到了,死亡离每个人居然都是那么近,包括他自己,杨云辉差一点被生吞活剥的时候,他此生从未如此紧张过,那个时候他才真正心系他人的生命。
小学懵懵懂懂的他,没有经历过生死的考验,没有牵挂过他人的生命,纵使对于“9·18”有再多惨烈的描述,都没有对他的心灵产生如此强烈的震撼,但是在黎光中学短短半个月,他就已经领会到了许多东西,他才真正对那些字里行间流露着鲜血的文字产生了共鸣。
从残狼的事件的惨烈里,黎铭远想到了“9·18”,但如果“9·18”的伤痛是一坛百年陈酿,残狼这一点只不过是一杯薄酒。
说实在的,黎铭远并没有看过几张“9·18”的记录照片,更没看过“9·18”的影像资料,但即便如此,他依旧可以感受到当时沈阳城里的血腥气息,日寇的残暴、人民的绝望、军人的反抗。这是刻在每个**人骨髓里面最深沉的痛啊,即使一百多年过去了,这些孩子们依旧能感受到这份沉痛。
黎铭远还埋在当年的痛苦之中,丝毫没有注意到笔下的那篇阅读题一字未动。
??
今天很冷,还下着濛濛细雨,似乎老天都在为这一天而哭泣,黎铭远裹紧运动服,打着伞到楼外去转转。
雨天出门尽管要冒着感冒的风险,有些人还是喜欢在细雨中漫步,就像黎铭远这样,不过今天他更多的是想寻个安静的地方,在这个曾经被血泪洗刷的日子里,还是肃穆一些为好。
如他所料,纵使是时间充裕的大课间,也没有几个人出来,这才让脚下挂着雨露的青草有了喘息的时间,不用害怕一双双淘气的脚的践踏。黎铭远在雨中默默地彳亍着,脑子里想的还是“9·18”。
一直走到警卫队办事处门口,他的思绪才被打断,几个同学押着两个人进了办事处,没过一会儿,董炽塬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连伞都没拿,任凭雨淋在他的身上。黎铭远连忙叫住了他。
“哦,铭远,是你啊。”董炽塬一路小跑到黎铭远的伞下,“云辉和小白没和你在一起吗?”
“他们啊,都在教室里呢,太学了不想出来。”黎铭远苦笑一声,“话说回来,你为什么那么生气啊?”
“呸!你是不知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董炽塬往地上狠狠地唾了一口,“你看见那两个人了吧,知道他俩干什么了吗?”
“干什么了?”
“呸!两个孬种,今天早上鸣警报默哀的时候,这俩人搁那儿讲笑话,在后面笑个不停。呸!早晚当卖国贼。”董炽塬义愤填膺地说道,“还算是**人吗……要我说,人模狗样,不知廉耻,他们班人都看不下去了,直接把那俩货扭送到我们这儿来了,我都听不下去了,审出来好歹也是拘留或者关押一个星期,要我说就直接毙了得了,留着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看董炽塬怒火中烧的样子,黎铭远只能先安慰安慰他,虽然说交换一下位置,他自己也会这么生气的,但眼下正是纪念日,还是别把自己弄得那么生气了。
“对了,铭远,你没什么事要做的吧?那你能不能跟我走一趟?”
“干什么?”黎铭远有种不祥的预感,或许别人说这话还没什么,但是从董炽塬嘴里冒出来,就不是那个意思了。
“别多想,不是让你去做笔录呢,”董炽塬拍了拍黎铭远的后背,“你跟我去个地方,知道的人不多,快的话上课前还能赶回来。”
“到底是什么地方啊。”黎铭远一边走一边问董炽塬。
“到了你就知道了,不过,你说小白这计划……行吗?”
“你最近练的怎么样?”
“还行吧,至少他不那么抵触我了,不过现在依旧没有和我说话的打算,正式的得到今天下午了。”
“最后一搏吧,就看你能不能越过这道坎了,你尝试一下,今天下午完了以后,和他谈一谈。”
“我尽量……哦,我们到了。”
两个人在一片青翠的竹林边停了下来。
“这是哪里?”黎铭远疑惑地问董炽塬。
董炽塬没说话,只是走向竹林边的一块苔藓绿的大石头,用中指轻轻扣了扣,然后用力一推,大石头就这么滑离了自己原来的位置,底下露出一个一人宽的正方形地洞。
黎铭远仔细瞧了瞧,石头的底端居然安装着一个滑槽装置,他伸手推了推,石头很硬,但是很轻,明显是个人造物。
董炽塬踩着金属梯慢慢地下去了,黎铭远就跟在他后面。地洞地洞最多也就两三米的样子,下去之后里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董炽塬在墙上摸索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拉杆,一拉下去,地穴就亮起了昏黄的灯光——是由火把形的灯发出的,黎铭远这才看清楚前方有一条十多米的地道。
黎铭远跟着董炽塬往前走,突然遇到一条半米宽的水渠横在半路,也不知是哪来的水,董炽塬停了一下,把手伸进水里浸了一下,然后一跃而过,黎铭远也学着他的样子过去了。
“刚才那是什么?”黎铭远问董炽塬。
“黄泉。”董炽塬回答。
终于到了地道的尽头,踏上几级青石台阶,两个人才来到了地面,可是一看到眼前的景象,黎铭远大吃一惊。眼前是一大片墓地,整整齐齐地插着许多黑色的墓碑,所有的墓碑几乎都是一个样,黎铭远惊愕了,黎光中学怎么会有这种地方,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董炽塬手里拿了一小束白雏菊。
黎铭远突然明白了什么。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董炽塬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指了一下,黎铭远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里有一块一米见方的黑色长方体宽石台,上面镌刻着四个红色的大字:“黎光公墓”。
黎铭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董炽塬看得出来,便说道:“是不是很奇怪这里为什么有那么多同学死了啊?”
黎铭远沉默地点了点头。
“其实我本身也不知道这个地方,只是在翻阅以前的卷宗的时候,找到了这部分信息,知道了黎光公墓,还知道怎么进来。”
“这里面埋葬的,大多数是警卫队员,还有少数自杀的、病死的,或者各种原因失去生命的同学,都在这里,但是,关于这么多警卫队同僚的死,卷宗里有关这部分的资料被大段大段删除了,当时我很奇怪,直到残狼事件之后我才意识到,或许在很久之前就有奇怪的生物袭击黎光中学了,而他们,就是为了保卫大家的生命而死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地图不标注黎光公墓的位置,也许是不希望有人打搅他们的安宁吧。”
黎铭远静静地听着,董炽塬走上前去,把手里的白雏菊摊在石台上,“今天是“9·18”事件162周年纪念日,我想在这一天,来看看前辈们,不仅是为了纪念他们,也是为了悼念那些在“9·18”事变中失去生命的沈阳父老乡亲,缅怀那些在东北英勇作战的抗日先烈,也算是我这个东北人,分内的事情吧。”
雨慢慢大了起来,黎铭远想撑伞,但是董炽塬拦住了他。
“你也不说让我去买束花……”黎铭远埋怨着董炽塬。
“这就够了,敬意不在花上,而在我们的心里。”
“你是东北人?那你为什么不在东北军校而在华东军校?”
“我出生在辽宁沈阳,三岁就移居山东济南,但从骨子里来讲,我还是地地道道的东北人,我们队副队长卫北疆也是,只不过他是黑龙江人。”
一阵风吹过,一朵花掉在了地上,董炽塬伸手去捡,但突然间,他注意到一个奇怪的东西。他绕到石台后面,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石台后面靠了一小束花,还很新鲜,不会超过五个小时,刚才怎么没有发现呢?
董炽塬轻轻地捧起那一小束花,他认得,这是黎光中学常开的那种橘黄色野花,他不知道这东西叫什么,但很明显是什么人自己摘的,用一根橡皮筋扎起来。但是,除了自己,不应该有人知道这么保密的地方啊,邵华泽看过卷宗,但是他今天并没有出远德八班的门,雷湍泽即使看过,以他的性格也不会送这种东西的,再就是陆海丰和荣尉昊,还有那三个副队长,但是谁也不至于去草地上摘一束野花啊,学校超市里随时都有便宜的花卖,谁也用不着去自己摘,再说了,荣尉昊和陆海丰一天到晚工作繁忙,没时间过来,那三个副队长,谁也没有说过相关的事情,纵使知道黎光公墓的存在,也不会这么巧在这一天和他一样来献花,可再就不会有人了啊,卷宗室的门锁必须要四级权限才能打开,除了他们之外,警卫队队员是打不开的,那究竟会是谁呢?
“算了,或许就是哪个人了解了以后来献花了,别想那么多,那也算和我心灵相通的一个人呢。”董炽塬在心里对自己说着,又把那束花放了回去,直起身来,对着墓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我们走吧。”他对着黎铭远轻轻地说。
两个人对着墓地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等到他们走出地道,重新推好大石头的时候,远处打着伞的稀稀拉拉的几个同学正在飞快地跑向教学楼,两个人对视一眼,他们知道,这里听不见黎光中学的铃声。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几乎密不透风的竹林里,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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