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良久之后,上官夏达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转过头来,盯着文书的长脸看,文书窘迫的摸摸自己的脸颊,不知所措。
这文书本名叫郭贤达,是个有着数年办案经验的中年男子,长着一张毛驴一样的长脸,脸上常年保持着毫无血色的模样,很像是在一块木头上面,镶嵌了人的眼、鼻、嘴、耳,整张脸上仅有一双眼睛不时的转动一下,显得这个人还是个活人。不然任谁第一眼看的时候,还都以为他是一具干尸。
上官夏达听别人说过,文书是郢都府黄集镇郭桥村穷苦人家出来的,他父亲早年干的是砍柴的营生,母亲替人浆洗衣服,自幼家贫没享过福,文书是靠着爹娘积攒的钱上了几年学堂,能识字读文,写一手好的毛笔字。后来他爹娘由于常年忍饥挨饿,早早过世,文书就在乡邻的帮助下,在衙门口谋了一份差事,寻了口饭吃。他从小就笃信鬼神之说,常常说自己上辈子是个有钱人,奢侈无度,所以这辈子命中注定要穷苦一生,饱受责罚。他常常还说自己不光要养活自己,还要养活父母的魂灵,他们依附在自己的身上,需要无限制的供养,所以自己才会这般形容槁枯。
上官夏达可怜文书,平日里对他也会稍微倚重,经济上也常常给予他一些帮扶。
但于此刻,郭文书嘴里所说的,这三个人的死是鬼魂复原一说,自己是接受不了的。
郭文书不解上官夏达的眼神,询问道:“大人?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上官夏达回过神来,上前拉着文书的胳膊,略微心疼的说道:“走,我们上二楼看看。”
他这一下子的亲昵行为,让文书更为手足无措,四肢不协调的跟随着上官夏达上到二楼。
楚尚川怕是不敢跟着,他瞧见上官夏达的脸有些阴沉,只在楼下等候。
二楼的房间里,衙役们正将三具尸体一具一具的搬出,见上官夏达前来,都停步不动。
“徐仵作呢?”文书有意挣脱上官夏达的手臂,快步向前,跑到房间,朝着房间里面喊了一声。
“哎!在这里。”屋内一个人应声,走了出来。
“小的见过捕快大人。”徐仵作出门施礼,立在文书一旁,等待问询。
“验的怎么样?他们都是怎么死的?”上官夏达指着那三具盖着白布单的尸体问。
“他们都是一剑封喉。”徐仵作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一剑封喉,还不见血而死。杀他们的人应该是一个武功极高的人。”
“武功极高!”上官夏达哼了一声,露出极为不屑的模样。
他自认为自己才是江湖高手,尤其是自己独创的武功更是可以独步天下,称霸武林。只是这么多年来,自己一心在官场上混迹,不恋江湖,所以江湖排名榜上才没有自己的名字。若是自己有一天参加武林争霸赛,绝对可以一招成名。
上官夏达捂着鼻子,逐一掀开盖在尸体上的白单,看看仵作口里武功极高的剑法是怎么杀人的。白单下,三个死者的面目和海捕文书上的画像果然长的一样,再细细检查,每个人的身上骨骼完整,内脏完好,并没有受到其他外伤和内伤的重创。独独那道不到半指长的伤口却是致命之伤,伤口位于右侧脖颈处,细微几乎看不见,若不是有些许微血流出来凝固在缝口处,怕是第一眼,绝对看不出来异样。
但,这微血是绝对不会死人的!
上官夏达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他们是否中毒?”
徐仵作摇了摇头,将手里的银针取出,银针上没有变色。
上官夏达拿银针在三人的身体上又测试了一次,结果还是没有中毒。
这就奇了怪了,这种手法还真是第一次见,倘若真的只靠微不见血的伤口就能置人于死地,那这种杀人手法确实高超。上官夏达伸手按在其中一具尸体的脸上,捻动了一下脸皮,又一次失望了,不是人皮面具,是真真的人脸。
难道真的有高手来到郢都府了?
他不敢小觑,走进内室,屋内家具摆设高雅豪华,床是用三面雕龙画凤的花梨木制成的,白色的纱帐围住,简洁又不失清雅。屋内物品摆放整齐,看样子,是连床铺都没动过,斗柜也没有被打开过。只有桌上的四个茶杯,似乎被人动过,茶水只剩一半,里面浸泡着茶叶,是普通解渴的鹧鸪茶,整间屋子,也只有桌子这一方区域被动过。
“四个茶杯……三个人……四个茶杯……三个人……”上官夏达念念有词,总觉得哪里有些蹊跷,就是发现不了,猛然抬头看见文书的时候,他才想起,这里面难不成还有第四个人?!这三个人曾和第四个人和平共处过一室。
上官夏达让所有的人退出屋外,他仔细查看屋内,桌面上、墙壁上、房梁上都有些划痕、刀伤,有的被重新粉刷覆盖了,有些表面仍然有凹凸不平的痕迹。但这些都是旧痕,有些年头了,不是新近添加的打斗的痕迹。
“楚尚川一定说谎了!”上官夏达内心十分笃定。
他关上房门,从门口开始,静思冥想,复演昨日那三人进店的情景。
“昨日,应该是江湖百事通秋满星首先进屋,他仔细的查看了二楼的三间房间,然后确定了最后这间屋子。在店家楚尚川端着茶水引他进门之后,他便从怀里掏出了一袋钱币对店家说,他要这间房间,还有旁边的那两间房。然后他将全部的房费都给付了楚尚川,并且要求店家等会出去之后,如果有其他客人要住店的话,可以直接安排在旁边的这两间,不用安排在其他地方,要先把这两间房住满。”上官夏达设身处地,闭上眼睛将情景还原。
“而后,秋满星又交待店家,晚上和下午的时候,店里面会有两个人分别过来,一个是脸上有刀疤的人,还有一个长有一头黄卷毛的人,店家无需多问,只要将他们引进到他所住的房间就可以了。当然那两个人就是黑王寨二当家铁狱刀和采花淫贼薛无影。秋满星嘱咐店家不要告诉别人,否则性命不保,人头落地。店家接了钱高兴的应承了出去。紧接着,待店家关门之后,秋满星坐回到了桌子边,品尝着茶水。下午时分,门开了,采花淫贼薛无影进门,两人寒暄,而后又是铁狱刀来了,然后也许第四个人也来了。他们围坐在一起交谈,起初还是很和谐,不过后来,出现意见不合,四人便要打起来,但这第四个神秘人武功高强,一把剑直接将他们全部杀死,所以茶杯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有歪斜,没有打碎。屋里的其他东西依旧保持着原样。”
上官夏达边还原边对着屋内的物品检查,一切和他设想的一样。
他心里对案件有了大致的了解,眉头舒展,笑着打开门走出去。
“大人,怎么样?”郭文书迎上来问道。
上官夏达胸有成竹的微微一笑,“案发现场不是在这间屋子。”他嘴角上扬,出门的瞬间,他推翻了自己刚才复演的一切,凶案另有现场。
“那是在哪里?”大家追问道。
“三楼以上,必有蹊跷!刚才我瞧见那店家的神色,似乎不愿意我们去到三楼,所以我就一直站在二楼观察,你们两个,刚才上去看的怎么样?”原来,刚才上官夏达进屋关门之前,在他的两个随从耳边耳语几句,让他们趁机悄然上到三楼查看一下。
“大人,三楼没有异样,跟店家说的一样,三楼和二楼的其他房间都没有人居住,整整齐齐的。”
“是真没有人居住么?”上官夏达反问一句。
随从摇了摇头,“没有行李,被子叠放整齐,桌上没有茶杯。”
“要不,我将店家抓来问一下。”郭文书建议。
“这种事,只能暗访,明面上如果有的话,早就被打扫干净了,还等着我们来查吗?这个楚尚川有点贼头贼脑的,不是你能对付的。”
上官夏达踱步到门外,双手撑在栏杆上,望着楼下柜台后面的楚尚川。
楚尚川打着算盘,抬头看楼上时,见上官夏达盯着自己,四目相对,两人都微笑点头示意。
“大人,我们将他抓回衙门,严刑逼供,我就不信他不说。”随从站在身后小声的说。
“不,不用,这里是楚云老板的地方,就算是杀了人,我们也不可声张,小心驶得万年船,得罪谁都别得罪他,在郢都府,我们得罪了县太爷,那都是小事,但得罪楚氏一门,那是大事。这楚云老板在郢都府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啊。”上官夏达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况且,这种江湖事件,我们也不可能有太大的能力来管啊。”
他最后的话语落脚点在江湖事件上,是想将此事归咎于江湖之事,那官府去查,便是人情,不查便是情理。
上官夏达很满意自己的这个想法。
“大人,那现在该怎么办?咱们县老爷向来不管事情的啊。”郭文书一听是江湖事件,连连叹道。这么多年,衙门什么时候过问过江湖之事?
上官夏达暗暗一笑,“书呆子,这种事还不好办么?”
“一会儿我出去,对外公布,就说这些人为仇家所杀,自古以来,官府哪里管得住江湖仇杀,此乃明面上的弃,然后郭文书,你派人把这三具尸体运送到义庄去,安排人暗中把守,如果有人前去探视,直接抓起来带到衙门来,此乃为暗地里的守。”上官夏达故意顿了顿,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死人复死,此乃奇案,如果我们能破了此案,升职提薪那自然是前途无量,如果破不了此案,那也毫发无损。江湖上的事情,连朝廷都不过问。况且,这里还是楚云老板的产业,县太爷都要给他三分面子,我们要得罪了他,吃不完兜着走。别想在郢都府混了,咱们还是洁身自好,少惹为妙。”
他话一说完,郭文书就伸出大拇指,连连称赞。
“一箭三雕啊,妙啊,大人的计谋,高!”
仵作和随从们都点头称妙。主意已定,大家依计行事。
上官夏达在随从和郭文书的陪伴下,步下二楼,走出客栈外门。
面对喧闹的围观人群,他站在门口的一处高台上大声的宣布:“各位街坊邻居,云福客栈昨晚发生了一起命案,有三个人死在客栈里面。经我们官府查实,一个是采花淫贼薛无影,一个是黑王寨二当家铁狱刀,还有一个是江湖百事通秋满星。这三个人臭名昭著、作恶多端,死不足惜,死在咱们郢都府,也算是有人替天行道、行侠仗义了。虽然这起命案属于江湖恩怨,我们无力插手,但是为官为民的责任,就是保地方平安,我们官府对待此事绝不姑息,一定会详查清楚,让我们郢都府的老百姓们安居乐业!”
上官夏达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人群中阵阵吆喝,鼓掌不断,赢得一片赞扬。
好久没有这么出风头了,上官夏达心满意足,他在人们持久不息的掌声中一个帅气的翻身跃马,挥手致意,然后从大家让出的一条道路中穿过,驰骋离去。
剩下的人马整队回衙,抬着尸体离去,热闹渐息渐止。
至于上官夏达回到衙门之后,向县太爷禀告此事,县太爷再具表向郢都府尹汇报之事,暂且不表。
单说这云福客栈里,楚尚川看着上官夏达策马而去,才放下心来,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他抬起手臂,用衣袖擦了擦额上沁出的冷汗,感慨道,真是吓人的一天。
按照常规,但凡官府宣布涉及江湖恩怨的事件,定会火速结案,不会特别追究。
所以云福客栈,依旧开门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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