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元,这漕运两年,怎么就……”杨吉听着阮元之语,却也是大惑不解。不想就在这时,只听得一旁官道之上,竟传来了阵阵的马蹄之声,一辆马车就这样在落日之下缓缓驶了过来。马车到了阮元二人面前,竟停了下来,随即车帘晃动,从车中走出的竟是一名美妇。待美妇转过头来,阮元和杨吉也都吃了一惊。
原来,这美貌妇人竟是孔璐华。
“夫人,你……你怎么过来了?”阮元忽然在河道之畔见到妻子,一时也有些疑惑。
“夫子,京中……京中有要事,需要我赶快过去。”看孔璐华神色时,一向从容镇定的她,这时竟然是忧急万分:“夫子,爹爹现在不是还在京中吗?就在你走之后两日,淮安收到了快信,说爹爹在京里染病,现在病情是日渐沉重了!衍圣公府那边,已经多寻名医前往救治,可爹爹依然不能起来,夫子,若是这样下去,或许……”说着,孔璐华言语之中,已有了抽泣之声:“夫子,眼下最快的办法,也就是我和你一同北上了,到了天津,我再寻船进京便是,我和爹爹这十八年来,只相聚过不足一月工夫,如今爹爹病重,我……我不能不去陪爹爹啊?”
“夫人,这个你就放心吧。”阮元也当即答道:“这次北上,皇上特别来了密谕,让我进京面圣,天津之后的路,咱们一起走便是。”
“夫子,你这一次不是有三起漕船吗……”孔璐华听着阮元之语,似乎与所料不同,当即猜出了七八分,问道:“难道……皇上是要改任夫子了不成?”
“我想着也是这样,可是……罢了,剩下的事,还是我见过皇上再说吧。夫人,今日天也不早了,你就先在驿馆住下,明日咱们就沿着河道一起北上,估计月末也就能到京城了。”阮元知道这时孔宪增病情危重,绝不能再给妻子增添麻烦,便也安慰她道。
孔璐华点了点头,二人便即一同往驿馆去了。只是杨吉看着孔璐华言语之间,便即猜到阮元将要改任,却是更加疑惑了。眼看阮元走得更远,杨吉便也主动向孔璐华问道:“夫人,您方才……方才为何听了伯元一句话,就能推断出伯元要改任啊?伯元也是的,只不过接到皇上一道命令,这就要改任了吗?”
“杨大哥,你来淮安也快两年了,这些事,你还看不清楚吗?”孔璐华看到阮元在侧,却也渐渐安下心来,便对杨吉说道:“其实,夫子做漕运总督这两年,一直是有些不快的啊?究其根本,还是这江苏一省,封疆大吏太多了,那百中堂是两江总督,朱中丞是巡抚,黎大人在南河,夫子则是漕帅,光督抚要职,这一省就有四个,你觉得他们平日办事,果然能够齐心协力吗?其实各人心里,都有各自的心思啊?百龄想着独揽大权,黎总河把河道看得最为重要,夫子之职则是如期督漕,这些事碰到一起,他们怎么可能全无争执呢?夫子先前为官,也是有些过于顺利了,哪里需要在人事之上打这么多交道呢?最后,事事受人掣肘,也便是难免之事了。依我看啊,若是给夫子调任一个没有总督坐镇的直省做巡抚,夫子反而更有施展余地呢。”
“这……说的也是啊。可是,我看伯元这些时日在漕运上,总像是有些大事还没办完,若是他果然调任了,那这些事,后面的漕督还能继续做下去吗?”杨吉想着阮元辛苦两年,不仅没受多少嘉奖,反而因为潘遇龙的事受了嘉庆责罚,心中自也有些不快。
“唉,杨大哥,这些督抚要职,总也不能都让夫子一个人干啊?”孔璐华也不禁叹道:“其实夫子做得我也知道,已经够多了。可这天下这么大,难办的事,又何止万千呢?这许多事,又怎么是区区几个人就能办成的啊?”
杨吉听着孔璐华之语,一时心中也自是难过,不知天下这许多弊端,究竟是否真的有根治之法。
随后数日,阮元每至入夜,也一直在船上秉烛沉思,缮写奏折,似乎明知自己即将调任,阮元还是希望可以把自己总结的经验留给后任,以便更革漕务。
六月之末,二进漕船终于抵达天津,开始交卸漕粮。阮元也另外寻了快船,与孔璐华一道入京。这次阮元参见嘉庆却也顺利,只入京第二日便被安排了圆明园引见。阮元到了觐见之时,便即早早入宫,可是眼看先前嘉庆最为信任的张进忠已经不在宫中,带领自己入内的内侍已经换成了曹进喜,阮元心中还是多了些落寞之感。
而这日阮元入觐之前,却意外的多等了半个时辰,嘉庆这一天最先召见的,是英和与王引之,看来二人奏对之事甚多,嘉庆一时不能议决。果然就在这时,王引之正对嘉庆上言道:“皇上,如今江淮大旱,直隶只怕也会受到波及,臣料及今年米价必定上涨,诚如此,则百姓必然不安。京仓向来看守森严,不能轻易向京外支用,但如今形势,百姓若不安,难免再生变故。所以依臣之意,今年入秋,当发京仓贮米,接济直隶各府县,如此要紧之时,皇上当以百姓为重,不可拘于定例。”
“你说得对。”嘉庆也点头道:“下个月朕自会派遣得力之人,向直隶分发京仓存粮,这件事,你说得很及时啊。”
“还有,先前各大臣商议加修圆明园宫墙一事,臣亦以为无需如此。”王引之又补充道:“宫中宿卫,在人不在墙,若京师禁军仍如先前一般,平日无所事事,一旦有变,便即不知所措,那即便加修宫墙,又有何益处?若禁军勤加训练,深知守护宫禁之责,如今圆明园宫墙本已不低,又怎会又贼人轻易入内?是以臣望皇上务其本业,无需在宫墙之事上,再行铺张了。”
“王引之,今日见你奏事,朕方清楚,你是敢言他人所不敢言之人啊。”嘉庆也对他赞许道:“宫禁之事,本是朕一时出言,可其他大臣呢?听了朕这样一说,居然一点异议都没有,其实朕说完之后,也清楚这并非治本之策,能直言加修宫墙不妥之人,你还是第一个。朕先前以为你只是精于学问,不想为政之事,你也自有一番气度,难得,难得啊。英和,你今日所奏,还是先前所言,豫工事例不可骤开之事吗?”
“皇上,朝廷之中,设官分职自有常法,然捐纳之官,多猥葸之辈,先前李毓昌案,王伸汉便是捐纳补官,似此等贪鄙之人,又如何能为朝廷做表率呢?”原来,因上年天理教之役,河南、山东数县被天理教徒破坏,这一年东河又出现决口之故,嘉庆正在商议是否需要临时加开河工捐纳之事,即所谓豫工事例。如此河工捐纳虽为公款公用,但作为补偿,朝廷拿出的却是官缺,严格来讲依然属于卖官,是以英和对此并不认同,道:“皇上,这国库开支加增,要在开源节流二事,节流之事,如今臣看来,木兰秋狝,可间岁一行,谒陵祭礼,亦可三年一为之,而开源一事,臣看来亦多有不足,眼下新疆多次上报,该处矿苗充足,足以招募流民开矿,上可增国家金银岁入,下可解百姓流离之困。若能开源节流如此,又何必加开豫工事例呢?先前朝廷亦多有捐纳,可是并非治本之策,反倒是官员之中,多用捐纳之人,竟污了官场风气啊?”
“英和啊,你说的这些,朕又何尝不清楚呢?”看起来,嘉庆也不认同多开捐纳之事,只好对英和道:“只是朕想着朕即位快二十年了,无功德于百姓不说,对蒙古宗藩也并无更多恩典,若是果真依你之见,木兰秋狝间岁一行,朕只怕蒙古王公心生不满啊?至于开矿,今年朕批准开发的矿苗,也不少了,塔尔巴哈台的金矿、巴里坤的银矿、陕西的铁矿、吉林的六处煤矿,可这些矿能不能开出来,目前尚未可知,若是再加开矿源,矿开不出来尚且无伤根本,这些矿苗附近,大量聚集流民,若是有为乱之事,又当如何呢?朕倒不是说开矿错了,只是凡事总要循序渐进啊?可这些矿产能开采出来,最快也要一两年工夫,豫东河工可等不起啊?当地受灾的百姓,也等不起啊?所以这件事朕还是想着,捐纳……就捐纳吧,朕这里,对出捐之人必定严加核查,你做了吏部尚书,铨选之事,朕都交给你了,这人如何用,优先叙用何人,你应该明白啊?”
“这……臣遵旨。”眼看嘉庆在开捐一事上力持己见,凡事皆有道理,英和自也不敢再行进言。
“好了,你二人俱是尽忠竭力之人,你等进言,朕有用的,也有不用的,乃是因事而定,切莫因一时进言不得施用,便即怀有私怨啊,都下去吧。”嘉庆也继续劝慰二人道,英和与王引之奏对已毕,便也告退出殿了。阮元待二人离去,方才入内,主动向嘉庆拜道:“臣恭请皇上圣安,去年豫东贼乱,臣不能早为查访,以致宫禁有警,滑县百姓罹难,臣罪责深重,还请皇上责罚!”
“好了,你本是漕运总督,所辖只有漕标,朕要是让你去缉捕贼逆,那不是难为你了吗?”看来嘉庆对于先前潘遇龙之事,也因为事后天象全如阮元所言,而改变了对阮元的态度,道:“其实朕回想起来,嘉庆十六七年间,你两次向朕言及宫外风传,却也并非妄言。你第一次所言刘林,朕看那些贼人供状方才清楚,刘林本是林清师父,先前便已经死了,外人不知内情,便将刘林林清混为一谈,至于河南找不到那林清,自也不怪你,林清从前年开始,长年居于京郊,只让河南去找,又能找出什么人啊?更何况,朕详查之后方才明白,滑县、林县那边,不少县吏竟都相信那林清虚诞之语,宁愿拜为弟子,让弟子查师父,他们能查出什么啊?你当日上奏,虽说并不准确,但那时朕也不可能将此事查清,若是如此朕还要责罚于你,那以后谁还会主动上报这些事啊?”
“臣谢皇上恩典。”看嘉庆果然不愿责罚自己,阮元却也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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