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的死在村里并掀起多大波澜。
也可能是在背地里掀起过,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我小的时候,我爸曾跟我说:
我爷不是本地人,他是从河对岸逃难来的。
村里人却跟我说:
我爷不是从河对岸来的,他其实是从河里边儿来的。
我爸跟我说,我爷一辈子都在跟离村五里地的黄河打着交道。
年轻的时候是做船夫,我爸小时候就是躺在船里靠水面的颠簸睡的觉。
后来旁边修了大桥,他也因此转了行,开始跟着邻村老五头儿干捞尸,一干就是大半辈子。
捞尸工那时已经算不上啥光彩的行业了,也维持不了他和我爸的生计。
那时候小浪底水库还没修,黄河边儿上也没有移民村,他就在河堤里边儿开了点儿地种西瓜。
要是有人有事儿找他,只要到西瓜地头儿找到那间用芦苇搭的草庵就行。
他一准在那儿。
他不爱回村里,村里人也不爱看见他回来。
我爸到了上学的年龄,差不多一直都是一个人在家里住。
后来我爸结了婚有了我。
和我爸不一样,我却经常跑黄河边儿找我爷,除了能跟着他见识一些奇怪诡异的事儿之外,还能一边吃着清甜爽口的大西瓜,一边听他讲那些吓小孩儿的故事。
———
直到我十岁那年的初夏,我爷破天荒的跟着我回了村子。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天很热,我爷拎了个小烟杆儿,身上却还披着件破袄子。
我俩走到村口的时候,村口大榆树上知了猴儿叫得很烦人。
树下坐着一群纳凉闲聊的人,有的拿着芭蕉扇扇着风,有的拿着纱巾擦着汗。
住后街那个扎着辫子的小女孩儿跟着她奶奶也在大榆树底下玩儿。
她看见我手里抱着的大西瓜了,便一边指着大西瓜一边往我这儿跑了过来。
然后她奶奶也向我这边看了过来:
第一眼落在我怀里的西瓜上,流露出羡慕的神色;
第二眼却停在旁边我爷身上,直接瞪大了双眼,摆着手把小女孩儿呵斥了回去。
随即一群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来:
他们看到我爷的表情和小女孩儿奶奶的如出一辙。
之后他们纷纷收起了手里的东西,拿起马扎散了开去,像避瘟神一样。
不一会儿,村口就只剩下我和我爷,呆呆地站着了。
“走吧!”
对于这种情况,我爷似乎早已见怪不怪了,
“他们咋啦?”
我当时还是懵懵懂懂的。
“爷爷我会武功,他们怕我揍他们。”
我爷笑了一声,这样解释道。
不对吧?
我爷有武功这事儿,我咋一点儿都不知道,他也没说教我两招。
和很多八零后一样,我那时候也很迷恋跟武功有关的连环画,但我是确信自己没有武功的:
第一我没有学过任何武功秘籍;
第二我连一块瓦片都劈不开,还有点儿近视,应该是属于那种没啥天赋的选手。
我们那个年代的人,小时候都傻乎乎的,大人们说啥就信啥,何况有武功这事儿还是我爷亲口说的。
他在我心里也一直都是个很神奇的人,他说的话,再不靠谱我都信。
跟着我爷进了村,我在心里已经暗暗打定了主意:
找机会一定要让他教我几招!
村里人见到我爷回来了,也都唯恐避之不及;
一个妇女还对着我俩的方向啐了一口,这让我都替她担心了一把:
别把我爷给惹恼了,过去揍你一顿可咋弄?
我爷并没有上去揍她,真正的大侠都不爱打女生。
到了家门口,我爷对着斑驳的木门敲了几下。
他没有家门钥匙,我放假的时候也没带。
当时家里也没人,我爸和我妈都下地浇源去了。
我俩就靠坐在门槛上等着。
我家是西半条街的东边儿第一家,紧挨着村中间的大路,平日里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少,但今天却没见着啥人。
“嗳~张师傅。”
等了一阵,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
一般有人找我爷有事儿的时候,才会叫他张师傅。
我俩都抬起头来看。
来人我认识,是我们村住在斜跨角儿那一家的男人,也姓张,但跟我们不是一张家。
我们村虽然张姓最多,但因为我爷以前不是村里人,所以就没人承认跟我们是一本家。
不过毕竟是一个村的,我还是得给他叫张叔。
我爷以前就跟我说过,那个张叔家,住的地方很不好:
不南不北不东不西。
他家大门是朝东北的,‘紫气东来’碰上了‘败北风’,不但紫气一点也用不着,还都转化成了冷气,肯定是家丁单薄、夫妻矛盾的状态。
而且,他家正前边就是耕地,家门口也没修个屏风什么的遮挡,耕地东边还有一条老沟,老沟生邪气,都被东风毫无阻碍的灌进家里。
他家肯定是平常就难过,到了吹东风的春天和初夏,更得出事。
特别是收完麦子的初夏,地里一点减风的缓冲都没有,出事是百分百的。
现在正是初夏。
“有事儿?”
我爷知道肯定有事儿。
没事儿人见他都会躲开。
“嗯是有事儿,就是不好意思说。”
张叔挠了挠头,一边走过来一边干笑,不像村里其他人那样怕我爷。
我还以为他也练过武功。
“不好意思说,那就是事儿不大。”
我爷点了一下,打消了他说下去的顾虑。
“是是,事儿不大,事儿不大。就是我媳妇儿,她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好几天没见着了。”
张叔的确没啥顾虑了,顺势就开始陈述。
“媳妇儿丢了,不该去派出所吗?找我干啥?”
我爷看出了不对劲,试探了一句。
“是是,是该去派出所。”
张叔走到我俩面前,掏出个皱巴巴的烟盒,抖了抖从里边拿出一根烟递了过去。
“我就是想问问,看您能不能先帮我找找,实在不行了,我再去镇上麻烦人家。”
我爷接过烟,是那种一块八一盒的彩蝶。
他把烟夹在耳朵后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盯着张叔看了好一会。
张叔都被盯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您看中不?”
见我爷不吭气儿,张叔催了一句。
“中!”
我爷高声答应,并站了起来,把张叔吓了一跳。
“你媳妇儿走丢前,穿得啥衣服,啥鞋子?戴没戴啥首饰?”
找人都得先了解下特征。
“应该是白的褂儿,黑裙黑皮鞋,戴的首饰?应该就是两个金耳坠儿,其他没有了。”
张叔似乎仔细回忆了一下,才说出来。
“记下了,有消息了我找你。”
两人达成了这单生意,没有握手,就这么站在一起。
张叔是个子不算低,我爷是个子也不算高,我却感觉这时候的张叔矮了半截。
“好好好,那辛苦张师傅了。”
说完张叔就回头走了,走的时候还四下张望了一下。
我全程没插上话,只是看着他走的方向,感觉到了不对劲。
“他走的好像不是回家的方向啊!”
张叔家在我家的东北方向,应该是先顺着大路往北,再往东拐到他家那条街才对。
“亏着心呐!哪儿敢走正道。”
我爷回头瞄准了一下门槛,又坐了下来,淡淡说道。
———
一直等到快中午的时候,我才远远看见我爸我妈从东边那条街上走过来:
一人背着个锄头,一人背着个铁锨。
来到近前,我妈看见我爷来了很意外,一口一个爸,把锄头靠在门口,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我们这才跟着回了家。
“张忠家出啥事儿了?”
张忠就是我说的张叔。
我爷拉了一张板凳,在梨树下边坐了下来,虽然是正午,上房屋却把阳光挡了回去,梨树正下边就有了一大片荫凉。
我爸也拉张板凳坐在旁边儿,脱掉沾满泥土的鞋子,把赤脚放在地上,也挺凉快。
“不清楚,听说是老婆跑了,估计是回刘庄儿了。”
刘庄是张叔老婆的娘家,他老婆叫刘风梅。
“我清楚。”
我妈从厨房走了过来,她已经把我拿回来的西瓜切开了,一人给我们递了一芽儿。
“咱家的地离他家不远,那天我在地里干活儿,听见他俩吵架来着,风梅喊得很高,说什么‘瞎了眼’、‘没一点儿用’啥的。好像是在说张忠不行。”
我妈很喜欢八卦别人,也很喜欢找别人分享八卦,估计这话她都不知道跟多少人说过了。
只是她自己可能都不知道,受我爷的影响,我家肯定也是不少人背地里的八卦对象。
“可怜风梅才二十出点儿头,嫁了张忠这么个银样镴枪头,不值当呀!”
我爸听完尬笑一声。
男人对村头街尾的八卦都不感兴趣,除非能让自己见到利。
“应该没那么简单。刚才我看他满脸煞气,估计是碰着啥不干净的东西了。”
我爷皱起了眉头。
“啥?爸你见着张忠了?你可千万别理他,他这两天正走背字儿哩!别给你传染了。”
我妈就是这样,虽然喜欢嚼舌头根,但对自己家人还是很在乎的。
“中了,不说这个了,今儿我过来,是有个大事儿要跟你俩说说,关于小宾的。”
我爷也不是断案的,人家让帮忙找个人而已,闲没事了找找就行了。
这次回来的正事还是得先说。
“关于小宾的?啥大事儿?”
我妈先问的,我爸就在一边听着。
我其实也挺好奇的,关于我的大事儿?会是啥事儿?
要教我武功了?
“我决定了,我要把捞尸的本事,都传给小宾!”
我爷高声宣布着,说完就把吃完的西瓜皮放在地上,再把耳朵上的烟取下来,拿洋火点着吸了起来。
“啥?捞尸?”
“不中不中,小宾还得上学哩,不能学这个。”
我爸我妈连连摆手。
我心里其实也不满意,虽然我不反对学捞尸,但相比于捞尸,要是能跟我爷学武功,我肯定更高兴。 26499/110112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