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大夫登上城楼,趁着双方停战的间隙,他朝城下的北兵喊话:“我是大杭朝御史大夫,是这里守军的最高官员,请转告华拖宰相,如果他可以保证入城后不伤害无辜百姓和放下武器的军人,我们可以停止抵抗。如果他不同意,那我们就继续抵抗到底。”说着,一挥手,一名弓箭手将一支响箭射到北兵阵前,上面有御史大夫的书信。城下的北兵立即将信送给华拖,此时的华拖正陷入比当初攻打扬州更甚的苦恼,大杭军民的抵抗丝毫不弱于扬州,他们知道一旦北兵破城,等待他们的就是一场屠杀。另外,阿术还在南门和西门猛攻,如果让阿术先打进城,那么他的功劳在北下皇帝和群臣眼里大打折扣。再者,此前皇帝还对他有过密令:临安作为千年古都、大杭的京城,将来还将作为北夏的都城,他必须保护好城池和百姓。所以接到大杭愿意投降的信后,他大喜过望,亲自赶到阵前和御史大夫对话,双方很快谈妥条件,御史大夫赶回皇宫向太后禀报。徐四一直守在宫殿门口,不曾离开半步,御史大夫说:“徐公公,老臣要见太会,请通报。”
“大人稍等。”徐四靠近大门,恭敬地禀告:“禀太后,御史大夫求见。”
殿内没有回音,徐四提高音量又通告两次,依然没有回应,门外的人都感不详,御史大夫示意徐四开门,待到大门打开,只见太后躺在皇帝身边,扭头深情地凝望着儿子,原本插在皇帝胸口的短剑此刻插在了太后身上,母子俩用同一把剑在同一天结束了生命,手牵着手,血融在一起。
御史大夫心头一阵阵地痛,没想到大杭朝会落到这步凄凉田地,他深深拜倒在地,重重地磕头,忍不住失声恸哭,在场的人都跟着哭起来,有的人是惋惜朝廷和皇帝,有的人是担忧自己的身家性命,有的人是悲痛,有的人是惶恐。见大家都眼巴巴看着自己,御史大夫很为难,路上想好的话总觉得说不出口。徐四明白他的难处,对他说:“大人,接下来怎么办,您就直接说吧!”
御史大夫接过话头缓缓说道:“奉太后懿旨,老臣已与北夏宰相华拖达成协议,华拖答应入城后不会伤害无辜。各位是去是留自行决定,好自为之。太后、皇上的后事待老臣与华拖商定后再来处理吧!”说罢,艰难地转过身,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外走,身后的殿里立刻慌乱起来,纷纷往外跑,有些人还不忘顺手拿起一两样贵重物品塞进衣服里。
所有人都离去了,殿里死一般的寂静,徐四挣扎着起身,摇晃着走出门,没多久又回来了,手里多了条绳子。他将大门关起来,走到皇帝身边,轻声说道:“皇上,等等四儿。”一边说一边把皇帝的衣冠仔仔细细整理好,然后爬上桌子,将绳子抛上房梁,一头钻了进去。
御史大夫率领留守的文武官员出城投降,献上玉玺、户册,华拖率领北兵喜气洋洋地进城。不时有人从城头上跳下来,那是不愿意投降的官军用这种决绝的方式做最后的抗争。城里百姓纷纷关门闭户,战战兢兢地躲在家里,一些胆大的则从门缝里偷看街上耀武扬威的北兵。
雪后的路上一片泥泞,张岳一行人匆匆赶路。走过一座村庄时,大伙都放慢了脚步,只见村子破败不堪,虽然已近中午,却没有看到一户人家冒出炊烟,只有几个身着破衣烂衫的老人佝偻着身子在地里劳作,整个村子一片寂静,连一只鸡犬都看不到。看到他们这一群陌生人,老人只是抬头看了看,就继续低头干活。张岳原本打算带着大家到村里讨口热饭吃,见此情景,也没了心情,就继续赶路。转过一个弯,前面路上来了一位头戴斗笠的人,见着这一群人,赶紧往路边让。待张岳他们走过去了,那人却突然怯生生地问道:“敢问是张岳将军吗?”
张岳心里一惊,这里已经离临安不远了,没想到在这里却有人认出了自己,他没有下马,转过身问:“你是?”
那人高兴地喊起来:“真是张将军,我还以为认错了。将军还认得我么?”说着,摘下了头上的斗笠。
张岳定睛一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迟疑了低问:“你是萧将军的......”
“正是妾身!”那人原来是个女人,“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将军。”
张岳更是惊讶,“夫人怎么会在这里?”
徐葭见张岳的神态如此,就轻声问:“这位是?”
张岳意识到只有自己见过眼前这人,于是连忙对大家伙介绍:“这位是萧,”他本想说萧将军,却发现不妥,于是改口道:“是萧刚的二夫人。”
这些人几天前才从萧刚府上浴血拼杀出来,对其背叛大杭、卖身投敌、围剿兄弟的行为恨得咬牙切齿,此刻见到他的二夫人,自然也是气愤难平,怒气冲冲地盯着她。孙大林更是骂起来:“萧刚这个人渣,害得我们死了那么多兄弟,他小老婆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人正是萧刚的小妾罗敏,但她先前对萧刚谋反一事一无所知,当晚她也一直在自己的院里,被抓后才从别人那里知晓自己身边发生的惊天逆变。所以当她面对众人的责骂,心头刚升起的一丝暖意,转瞬又掉进了冰窟窿。她不敢看大家的眼睛,低着小声地说道:“妾身虽然对事情不知情,但不管怎么说,妾身终究是萧家的人,有罪,对不住大家。”说着,深深地鞠了一躬,无助地站在那里,就像罪犯在等着判罚。张岳相信她的话,接触过几次,他了解罗敏的品性、为人,故而朝徐葭使了个颜色,徐葭会意,跳下马走到罗敏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罗敏有些诧异,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徐葭,试探着说:“若没猜错,这位想必是张将军的夫人了,我听云儿说起过。”
徐葭点点头,虽然萧刚十恶不赦,差点将张岳置于死地,但她对眼前这个满眼纯真的柔弱女子却怎么也恨不起来,相反还心里一阵悸动。张岳走过来,安慰道:“我们相信夫人。你怎么到这来了,光祖呢?”
一听张岳提到光祖,罗敏的身体一颤,双手痉挛般地无措起来,眼泪突然涌了出来,泣不成声。张岳心头一紧,他见过一面萧光祖,也许是想起自己未出生的孩子,他很喜欢这个孩子,虽然他的父亲罪孽深重,但小孩子是无辜的。
“祖儿,祖儿不在了!”罗敏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将郭攀如何带领木赤杀害萧光祖的事简单地说了一遍,嚎啕大哭,瘫软在地。有过痛失孩子经历的徐葭感同身受,连忙将她扶住,妙音、妙乐虽然师傅和众师姐妹都战死在萧府而对罗敏颇为厌恶,但此情此景,也先放下了仇恨,跑过来帮忙,让她坐在一块石头上。满腔愤懑的孙大林气得大骂:“郭攀这个畜生,连畜生都不如,下次再见到他,老子必将他剁成肉酱。”
张穆见又悲又冷的罗敏瑟瑟发抖,赶紧脱下身上的衣服,对罗敏说道:“夫人,石头太凉,把衣服垫在身下再坐吧!”说着,把衣服递了过去,罗敏却不肯把一个陌生男人的衣物垫在屁股下面当坐垫,红着脸摇头,徐葭理解她的想法,把衣服还给张穆,解下身上的包袱,说:“来,拿这个垫着。”罗敏同样不肯,忙推辞道:“不用不用,妾身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徐葭握着罗敏冰凉的手,劝道:“夫人现在身子虚弱,千万不可再冻着了,来,垫在下面。”罗敏从这些人的眼里知道大家都是真诚的,但就在几天前,这些人差点都死在自己丈夫手里,现在却不计前嫌,不但没有怪罪自己,反而如此关怀备至,因而心里更是羞愧得紧,无论如何都不肯接受。一旁的张岳看出了她的心思,和善地说:“夫人,萧刚是萧刚,你是你,他做的错事,定会得到相应的报应,夫人没必要为了他而有心里负担。”
“是啊,保护好身子,后面的路还长呢!”徐葭一语双关,罗敏心怀感激,她缓缓起身,环顾了一眼围在自己身边的人,眼含热泪,“张将军和诸位大人大量,不和我们萧家计较,但妾身不能原谅自己。北兵凶残,请大家多多保重。就此别过。”说完施了一礼,就要离开,但刚走了两三步,就双眼一黑,身子一歪,幸亏张穆眼疾手快,一把将其拉住,才没有摔倒在地。
“这可怎么办?”徐葭看到罗敏双目紧闭、嘴唇发白,焦急地自言自语,当初她遇急小产,若不是遇到好心人,恐怕已是性命不保,罗敏家破人亡,心力已到极限。
“得找个地方让她休息。”张穆说着,四周搜寻起来,但这里前后没有一户人家,连个供路人歇息的凉庭都没有。
“回刚才那个村子里,找户人家休息。”张岳做出了决定,张穆将罗敏抱到马上,牵起马往回走。老人们看到几个人又回来了,倒是有些诧异,张岳上前,对其中一位老者恭敬说道:“老伯,讨扰了。我们有个同伴病得很严重,这附件找不到歇息的地儿,不知道咱这村子里可有空屋子,让我们歇歇脚?”
老人将眼前这些人打量了一番,见这些人一个个风尘仆仆,诚恳和善,和其他几个老人商量了下,回来对张岳说:“这里空房子很多,但是都很破旧,远客若不嫌弃,就跟我来吧!”说着放下手里的锄头,拍了拍身上的土,转身在前面带路。
张岳“打扰了!小生姓张,名岳,襄阳人氏。不知老伯高姓?”老人家说:“你们从襄阳来?那可真是远呐!老汉姓袁,这村里人家都姓袁。”老人将大伙带到一幢房子门前,说:“这是老汉的家,家里就老汉一人,你们就在这里住下来吧,旁边是我兄弟的房子,家里没人,都可以住,马可以拴到后屋去。”
“给老伯添麻烦了。”张岳连忙致谢。而老人摆摆手,只是叹息一声,推开门,指着天井两边的屋子说道:“这几间房里床上被褥、桌椅板凳都有,只是有些破旧,只好委屈远客了。”
“哪里哪里!”张岳敏锐打量着房屋布局,只见宅子很宽阔,中间宽大的天井将上下两进连接起来。左边的厢房很大,里面有大通铺,平日里可能是家里的下人、长工居住;右边几间小房,可能是客房。他回来对徐葭说:“这样,葭儿,你带着萧夫人、两位师太、文英住右边,我们其他人住左边。”
“好的。”徐葭答应着,领着几位女眷走了,她到中间的房间看了看,回头朝背着罗敏的张穆说:“叔叔,将萧夫人放在这屋里吧!”安顿好罗敏后,她把妙音妙乐安排住下头客房,自己和文英则住上头客房。其他男丁则进了左边厢房。袁老伯见大家都已安排好,就说:“远客先休息下,老汉去给你们弄些饭食。”
殷白盛马上接话道:“老伯,我们自己带了吃的,您不用忙。”
妙音妙乐从屋里出来,对老人说:“老伯,我们来,您老歇着。”
老人也没有勉强,说:“也好,那远客就请自便。”
没多久,妙音、妙乐就熬好了一锅稀饭,摆上干粮,张岳拉着老人和大家坐一起,边吃边聊。罗敏身体不适,徐葭就端了一碗稀饭到她房间里。
闲聊中,孙大林看着这么大的房子就住了老伯一个人,大大咧咧地问道:“老伯,这么大屋子,怎么就你一个人啊,家里其他人呢?”张穆担心又遇到类似扬州城外郭老伯家的惨事,因而赶紧咳了一下,但孙大林不知道是没明白张穆的暗示,还是根本无所谓,仍然自顾自说个不停:“我看房间里东西都很齐备,一点灰尘都没有,家里人是刚离开不久吧?”
殷白盛生怕老伯为难,于是打岔道:“这稀饭吃得舒服,已经几天没吃热食了,大林,你说是吧?”
“啊?你说什么?”孙大林一下没反应过来。
殷白盛没好气地说:“我说这稀饭熬得很好,你就赶紧吃吧!”
“我是在吃啊,这还用你说!”暴脾气的孙大林丝毫不客气地回应。
张岳赶紧出来打圆场:“好了,大家快点吃吧,吃完休息下。”
袁老伯叹了口气,缓缓放下碗筷道:“不瞒各位远客,原本这家里有八口人,还雇了两个长工种地。前段时日,传言北兵会来,官府的人都跑了,庄里人害怕得紧,老汉儿子、儿媳带着孙子、小女儿跟着大伙走了,长工也散了,老汉不愿走,也走不动,就留下来看着这个家。他们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哎!”说着,脸色变得很凝重。
来自襄阳的几个人,在老家时见到太多从北方南来逃难的人,一个个扶老携幼、拖儿带女,忍饥挨饿、风餐露宿,路上还不定遇到强人、劫匪,不知道哪里才是逃难的尽头,只能过一天算一天。因而,对老汉逃亡的儿女,心里都担忧起来。张岳只好苍白地安慰:“老伯放心,他们会平安无事的。”
其他人都默默放下筷子,孙大林却停不住,说:“现在到处都是北兵,老百姓两条腿哪跑得过骑马的。”他说的是实话,袁老伯听了,更加担心起来,双手都微微发起抖来,这下连一路上几乎没有说话的徐坤都忍不住了,声音不大语气却很不满:“孙大林,你少说两句。”
孙大林看到别人都对自己不满,虽然仍想争辩,但最终还是闭嘴了,垂着头,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稀饭。现场气氛很凝重,袁老伯觉得是自己的家事影响了大家,觉得过意不去,装作轻松地说:“没事,我相信他们不会有事,不会的。大家继续吃饭,别凉了。”说着,端起碗来,却怎么也吃不下去,只好又放下,起身离开。大家伙也都没了心情,张岳微微皱了皱眉头,说:“大家连着赶了几天路,都累了,先回房休息吧!”
罗敏喝了碗稀饭,气色也好了很多,此时,正坐在桌子旁休息。见徐葭进来,她起身打招呼,徐葭快步走过去,扶住她说:“萧夫人小心,别起来。”
罗敏握住徐葭的手,感激地答道:“不碍事,妾身现在好多了。张夫人请坐。”
徐葭也坐了下来,看到碗里的稀饭全部都吃完了,于是说:“萧夫人身子弱,要多吃些东西,要不我再去盛些稀饭来吧!”说着,就要起身,罗敏连忙一把按住她的手,说:“不敢劳烦张夫人,妾身吃饱了。”两人坐了下来,一时无话。过了一会儿,罗敏弱弱地说:“张夫人,有句话,妾身不知道该不该问?”
“没事,萧夫人有话就说。”徐葭微笑着回答。
罗敏犹豫了下,然后鼓起勇气问道:“张夫人这是要去往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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