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不在焉地喝着酒,应付着孙大林的招呼,从那些在眼前来往的行人脸上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忽然间,一个身影从酒肆门口经过时,转头朝里望了一眼,徐坤不经意地一瞥,心头像受到猛击似的一颤,他丢下碗,使劲揉了揉眼睛,将头探出窗仔细一看,立刻翻窗而出,正在低头大吃大喝的孙大林见状,急得大叫:“哎,你干嘛?”说着,抓起盘子里的一块肉也跟着跳窗到街上。徐坤紧走几步,追到刚从酒肆门口经过的那几个人前面,盯着其中一人仔细看起来,“姐!”他惊颤着叫了一声,一脸疲惫、正在焦急寻找的徐葭突然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转头盯着徐坤,眼前的这个人虽然又黑又瘦,但那眼神太熟悉了,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弟弟,“坤儿,是你吗?”
“是我啊,姐!”徐坤的声音都激动地颤抖起来。
“坤儿!”徐葭话刚出口,就一把抱住弟弟嚎啕大哭起来。
“姐,真是你啊!”冷酷、坚毅的徐坤此刻也是泪流满面,轻抚着身体瘦削、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姐姐。
“坤儿,总算找到你了,让姐看看!”徐葭疼爱地抚摸着弟弟的脸庞,又哭又笑。
“坤儿,终于见面了!”张穆走过来,惊喜地打招呼。“穆哥!”徐坤和张穆紧紧拥抱在一起,张穆将殷白盛和陈伟兄弟也做了介绍。
徐葭搂着文英和文华,指着徐坤说:“这就是我和你们说的徐坤哥哥!”然后对徐坤说:“这是文英和文华姐弟俩,我们在路上遇上的。”
“徐坤哥哥,大姐姐一路上总是说起你呢!”虽然第一次见面,文英对眼前这个和徐葭长得颇为相似的大哥哥却没有陌生的感觉。
孙大林手里拿着一块肉,站在旁边听着,大概弄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但看着一身男装的徐葭仍然有些惊异,徐坤神采飞扬地介绍道:“孙大林,这是我姐,这是我姐夫的弟弟张穆。”然后对徐葭和张穆说道:“这是兵营里的兄弟孙大林,我们正在这里吃饭,无意中看到你们,太巧了。”
“真是幸运,我们已经在城里找了一天,到处打听,没有一点头绪。”徐葭眼圈红红的,一直紧紧地抓着弟弟的胳膊,好像怕又把弟弟弄丢了。
孙大林打着饱嗝,连声说道:“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别在这门口说话了,到里面边吃边说吧!”
“说得对,姐,穆哥,我们先吃饭吧!”徐坤跟着说道。
徐葭却没有动,她轻声问徐坤:“你姐夫在哪?”
“姐夫在兵营里。”
“那就先去兵营吧!”徐葭秀丽的脸上微微地泛起红晕。
徐坤高兴地说道:“好,就先去兵营。”
一行人来到兵营,还没到张岳的军帐,徐坤就大声喊起来:“姐夫,快出来,你看谁出来了?”
正在军帐里的张岳非常意外,心想:这是谁来了,能让一直冷峻的坤儿如此激动?肯定不是一般人。他快步走出军帐,“姐夫,快看这是谁?”已经到了军帐门口的徐坤,笑着闪到一边,张岳一愣,立刻认出了眼前这个人正是无数次走进自己梦里的爱妻,“葭儿,真的是你吗?”他跑过去一把抱住爱人。
“岳哥哥,终于找到你了!”徐葭早已泪流满面,他靠在丈夫的胸前泣不成声。张岳的眼里噙满热泪,他抚摸着爱妻激烈起伏的背部,久久不愿松开。
过了好一会儿,徐葭止住哭声,从张岳怀里挣脱出来,觉得有点难为情,她擦去脸上的泪痕对张岳说道:“岳哥哥,叔叔也来了。”
“啊,穆儿,在哪?”张岳大声问,他第一眼看到徐葭后,根本没有注意到其他人。
张穆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说话,听到徐葭这么说,才开口叫到:“大哥!”张岳走过去,兄弟俩紧紧拥抱在一起,不禁热泪滚滚。
孙大林叫过一个卫兵,从身上掏出一点碎银子给他,轻声交代了几句,那个卫兵点头应承着跑开了。他走到军帐门口,看到冷冰冰、没有一丝烟火气的军帐,随即吩咐值守的卫兵去生火炉。
不一会儿,卫兵送来两个烧得旺旺的火炉,帐里稍微暖和了一些。另外两个卫兵拎着食盒走了进来,孙大林将酒肉摆好,对张岳说道:“张兄,你们慢慢吃,我去外面看看。”徐坤叫住他:“来,一起吃吧!”
“我已经吃饱了,你们吃。”孙大林拍拍自己的肚子就走了。
一家人互相说着分别后的遭遇,一个上千口的大家族,就剩下眼前这么几个人,大家心里都很沉痛,殷白盛和陈氏兄弟虽然是外人,心里也很难受,孙大林热心置办的一桌丰盛的酒菜基本没动。
饭后,徐坤带着张穆、文英姐弟去街上玩去了,军帐里就剩下张岳夫妻俩。张岳拉过忙着整理帐里物品的徐葭,“葭儿,先歇着,这个不用忙。”
徐葭温顺地坐在张岳身边,斜靠在丈夫温暖的肩头,接受着丈夫的爱抚,历经磨难,此刻她感到无比的踏实、放松,一股倦意袭来,她打了个哈欠,张岳见状,对她说道:“这一路太辛苦了,你先去休息一会儿吧!”她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轻声说道:“我想先洗个澡,好多天没有痛快地洗澡了,身上脏得很。”
“好,你等着。”张岳起身走到帐门口做了交代。不多久,一个卫兵就搬来一个大木桶,另一个则挑着一担热水来了,徐葭在帐里洗澡时,张岳在帐口守着,口中不经意地哼出曲儿来,卫兵高兴地说:“张将军,可从来没见你这么高兴过。”
“是啊,娘子和兄弟历尽艰险、千里迢迢地找到这里来,真不容易啊!”张岳感慨道。
“可不是,如今团圆了,张将军也不用再担心了。”
“岳哥哥。”两人说话间,身后传来徐葭的声音,她已经梳洗完毕。张岳走进帐里,眼前的爱人依然那么靓丽、楚楚动人,他走过去将其拥入怀中,在她耳边呢喃:“我的娘子真美!”徐葭娇羞起来,更是如出水芙蓉般的美艳,她紧紧搂着丈夫的脖子,尽情享受着丈夫的热吻、抚摸......
徐坤他们从街上回来了,文英和文华手里举着糖人,一进帐篷,就大喊着“大姐姐、大姐姐”,徐葭被惊醒了,穿好衣服从帐后出来,两个小孩立刻把手里的糖人塞给她,“大姐姐,快吃,可甜了。”一直等到她吃了两口,姐弟俩才继续吃着自己手里的零食。
火炉里的炭火一直烧得很旺,把帐里烘得暖暖的,文华对兵营的一切东西都有莫大的兴趣,东瞅瞅西瞧瞧,原本清冷的帐里也变得热闹起来。张岳说道:“穆儿、葭儿,待会儿我带你们去拜会李大帅和萧将军,回头我们再去兵营外面租个房子,住着方便些。”
热心直爽的孙大林对张岳说:“张兄,我去帮你们找房子吧,保准让你和嫂夫人满意。”
张岳一想,说道:“也好,那就有劳老兄了。”
“嗨,小事一桩。”孙大林手一挥,起身就往外走。文华见又可以上街,马上喊起来:“我也要去。”说着就跟着跑出去了,文英赶紧和徐葭说道:“大姐姐,那我也去,好看着弟弟。”
在大帅府,李知廷非常高兴,当初张家庄响应他的号召,集中庄中子弟守卫襄阳,结果守城的青壮年损失殆尽,留守的老弱妇孺惨遭屠戮,这事让他一直自责不已,如今叔嫂二人来了,总算稍微释怀了些。一直住在大帅府的杨丹彤出来相见,徐坤给姐姐介绍了杨丹彤的身世,相似的遭遇让徐葭和杨丹彤一见如故,徐葭也从两人温柔的眼神里读懂了他们的关系,作为姐姐,她心里无比欣慰,徐坤小小年纪就经历了失去父母、家破人亡,跟着她从血与火中逃出来,后来又眼看着张家庄灰飞烟灭,他心里已经变得如铁石般坚毅、冰冷,为此,她一直担心不已,她不希望弟弟小小年纪,心中只有仇恨。此刻在弟弟的眼睛里又看到了久违的柔情,她怎能不高兴?从大帅府出来时,她从头上取下一根发簪,郑重地送给这位温暖了弟弟冷漠心灵的女子,这发簪纯金打造、做工精致,她一直放在最贴身的内衣里面,这次来拜会大帅,她才戴起来。杨丹彤见多识广,知道这是贵重之物,因而不肯接受,推辞道:“姐姐,如此贵重之物,彤儿不能要。”
徐葭端详着发簪上南阳徐家的家族标志,抬头对杨丹彤说:“彤儿,初次见面,我这当姐姐的,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给你。这是我和坤儿从南阳老家出来时,妈妈从头上取下给我的。虽然不是特别金贵,却是我们徐家祖传下来的物件,一直都由媳妇掌管,代代相传,本来应该由娘亲手给你,如今只能由我交给你了。”
杨丹彤脸一红,徐葭这是已经把她当做徐家媳妇了,她虽然在心里已经认定徐坤是她这辈子的另一半,父亲的绝笔信里也认可了,但她还是觉得有点突兀,低着头不愿意接。徐葭轻轻叫了一声徐坤,朝他使了个眼色。徐坤知道姐姐的意思,他温柔地对杨丹彤说道:“彤儿,你就收下吧,这是姐姐的心意,也是我们家的心意。”听徐坤这么说,杨丹彤大方地接过发簪,小心地戴好,甜甜地笑起来:“谢谢姐姐!”
徐葭握着杨丹彤的手,微笑着说:“不用谢,这个本来就应该是你的,我只是暂为保管,这下好了,我完成任务了。”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北兵长期的围困,使城里很多人家生计困难,孙大林花了不长时间,就找了一处不错的宅子,家具设施都是现成的,租金很便宜,离兵营也不远,徐葭很满意,就搬了过去,其实也没什么东西,一个包袱就打包了全部家当。
桌上的蜡烛发出昏黄的光亮,躺在丈夫温暖的怀里,徐葭却神色黯然,她把丈夫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痛苦万分,“岳哥哥,我...我对不起你。”
“葭儿,千万别这么说,要说对不起,那应该是我对不起你,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这么多苦。”张岳打断了她的话,怜爱的亲吻着。
“我是说,我们的孩子......”没有保护好孩子,这是徐葭最为自责的事,她一直无法原谅自己。
“孩子?你是说我们有孩子了?我看看。”张岳一惊,他侧过身子,一脸兴奋,将手轻轻地触摸着爱妻滑嫩的小腹,然后撑起被子,盯着妻子的肚子,那表情,似乎被子里真睡着一个孩子。
丈夫的表情令徐葭心如刀绞,她紧紧抓着丈夫的手,声音颤抖地说道:“我们的孩子,没了,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他。”
“啊!”张穆脸上的笑一下僵住了,他这才反应过来,心想:是啊,如果孩子正常,现在妻子的肚子已经会很大了,愣了好一会儿,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轻声问道:“是...怎么啦?”
徐葭轻声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讲到最后,已然泣不成声。
第一个孩子就这样没了,张岳心痛万分,他一只胳膊撑在床上,久久地呆着。然而,他知道此刻妻子的心里比他更为痛苦,更需要他的安慰,于是他故作轻松地宽慰道:“葭儿,没事,你逃出来了,比什么都强,再说,我们都还年轻,以后再生,多生几个,快别哭了。”
听到丈夫贴心的话,徐葭却一下大哭了起来,把张岳吓了一跳,他连忙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哪不舒服?”
徐葭脸贴在丈夫的胸前,失声恸哭,滚烫的眼泪滑落在张岳的身上,见她越哭越伤心,张岳赶紧坐了起来,为妻子擦去脸上的泪水,看着她通红的眼睛,焦急万分,“到底出什么事了?别怕,有我在呐!”
徐葭仰起头,丈夫的手都快被她抓出血来了,她声音发颤,“岳哥哥,对不起,我......我再也不能生育了。”话没说完,又低着头哭起来。
张岳一下惊呆了,他原本以为只是这个孩子掉了,没想到问题会这么严重,父母就他一个儿子,这意味着他这一家就要绝后了。屋外刮起了大风,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的冷风吹得蜡烛摇曳起来,徐葭瘦削赤裸的身子打着寒战,张岳赶忙将妻子搂在怀里,用被子紧紧包裹起来。他明白不能生育对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自从徐葭来张家庄这几年,他从未见过这个深爱的女人如此痛哭过。他心里一阵阵地痛,既因为妻子年纪轻轻就失去了生育能力,也为因为妻子遭受的一连串的磨难,他亲吻着妻子的秀发,心疼不已,“葭儿,如今我只有你这个最亲的人了,只要有你在,失去其它一切都不算什么。是我无能,才让你冒这么多险、遭这么多罪,是我对不住你。但是,只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还故作轻松地说道:“别哭了,你看眼睛都肿了,我的葭儿都不漂亮了。”
徐葭止住哭,丈夫的爱让她心里暖暖的,他摩挲着丈夫强健的身体,迟疑了一下说道:“岳哥哥,我有个想法。”
张岳把手轻轻按在她嘴唇上,温柔地说:“夜深了,你要好好休息,其它的事明天再说。”
徐葭抬起头盯着丈夫爱柔的眼睛,微微摇了摇头,张岳只好说道:“那好,你说吧!”
“我想,你再娶个女子,为你生儿育女,你放心,我会把孩子当做亲生孩子看待的。”虽然声音很平和,但明显她的嘴唇都在颤抖。
张岳大吃一惊,他没想到妻子会冒出这种对他而言有些荒唐的想法,他不假思索地一口否决:“你胡说什么呢?我这辈子只会有你一个女人。当初襄阳城破后,我和坤儿回张家庄,看到整个庄子都毁了,当时,我就下定了决心,无论你是否还在人世,这辈子我都不会再娶了。如今你回来了,这是老天眷顾我们,我怎么还会有再娶的想法?你可千万别胡思乱想了。”
徐葭心里很感动,她何尝不想独享丈夫的爱,但她是个理性的女子,夫家就他一根独苗,不能到他这就没有后了。她这个想法并不是突然萌发的,自从知道自己无法生育后,她就决定了,她觉得自己有责任让夫家的香火传承下去。丈夫的态度在她的意料之中,但是她必须说服丈夫,“但是......”,她话没说完,张岳就用手遮住了她的嘴,“这个事不要提了,想都不许再想了,我有你就足够了,就算无后那也是上天的安排。再说了,如今这兵荒马乱的,生个孩子很难照顾好,还不如不生。别想了,好好睡觉。”说着,他吹灭蜡烛,轻柔地将妻子光洁的身子滑入被窝。室外天寒地冻,被窝中丈夫的怀里却很温暖、安全,但徐葭久久无法入睡,她侧过头盯着枕边的丈夫,情不自禁地伸手去细细抚摸。其实,张岳也醒着,他睁开眼睛,握着妻子凉凉的手,说:“手别伸出来,快点睡觉”。她顺从地闭上眼睛,泪水却从眼眶溢了出来,她生怕被疼爱自己的丈夫发觉,连忙扭过脸去,眼泪无声地滴在枕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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