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店的客人来了又去,这时又进来一批人,看装束竟全是武者。
白袍青年头也不抬,却早清楚店棚内剩下的两台客人是如何打扮:其中一台是几个脚夫,全不懂武,另一台有四个短衣汉子,乃是同样习武之人,颈旁束着发辫,上衣翻开一边衣襟,面目虽似汉人,发式却十足边地民族。此地偶有滇黔之人取道北上,那儿的武林门派多族混杂,服饰互有影响,也不足为奇。
脚夫们把替人背负的箱笼在腿旁乱抛一地,已吃完干粮,正懒洋洋地掰断树枝剔着牙,迟迟不欲上路。
此时是夏末初秋的八月,荆南与巴蜀中间的这块大平原,今天阳光仍烈得很,也难怪脚夫们寻到机会躲懒便死赖活挨。
那一台辫子武人则跟店掌柜要来沸水,在碗中冲开自带的半熟干面片,打开纸包倒入作料,唏哩呼噜大嚼。
白袍青年目光略转,扫到他们屁股旁用布包裹的长短兵器,最长的看来是鞭鐗之属,最短的是匕首。他眼珠毫不停留,径直望向他们的面碗。
看一看那混浊的面汤,便收回目光,摇头心想:“花哩胡哨的作料太多,滋味太杂,可惜了手工这么漂亮的一碗面片儿。”
新到来的那批武者同样有四个人,头缠白布,脑后不见发髻,看来头发削得颇短。
这批人大胆得多,携的是长枪,并不仔细包裹,大喇喇用麻布扎着枪杆中间,便提在手上。有的露出铁打枪头,有的露出木造枪尾。
这批人行走姿态格外轻健,即使不露出兵器,亦有一身藏不住的剽悍之气,彷佛随时可以抖开枪上的麻布来动武。
但店掌柜并不害怕,随意指指铺在地下的空席,要他们自去坐地。那批人居然也甚是随和,自己围成一圈坐下了。
原来,当前的世道,武人往往比兵卒还要和善得多,至少各门派的武人不会来家里拉夫,也不会强逼店家纳粮缴钱。
看起来越是练家子的武人,越不必害怕,他们在意的只是门派争斗的荣辱,并不来扰民。
吃面片的那几人瞧见这批白布缠头的枪客,忽然惊喜呼道:“怎么,是虹枪门的兄弟么?”
其中一个缠头汉子回过脸,亦是大喜,拍地叫道:“虎跳帮的大哥们,你们到来中原,又做了甚么好买卖哪?”
接着双方八个人乱叫吆喝起来,便是没见过的人,亦彷佛相交十年般套着近乎。枪客招呼辫子武者来坐地,四个辫子武者端着面碗,挤入席上,店棚之中很快响满了众人的热络谈笑。
一旁,白袍青年漠然啜茶,听见他们相认的第一句话,心中闪过数念:
“虹枪门?唔,东壁、第六层架、右首数来第四或第五个卷子。总馆在川南,规模不大不小,门人善恶不齐;他们比寻常土豪帮派略胜一筹者,是那套祖传『游虹枪法』。此门派无甚作为,但依附的门人众多,南北到处地走,消息是很灵通的。”
听见虹枪门的答话,心中又闪现:
“虎跳帮,南壁、第七层架、最中间的卷子。是滇中深谷的马贼,专劫中原商旅,并不害农村百姓。偶尔劫到重大宝物,便到中原来找专人变卖。瞧他们并未携带多少行李,该已变卖完成,为避官府耳目,必先租用两京的柜坊,将所得钱银储入,另找日子慢慢运回。此帮老巢虽偏僻,却能遥遥与关洛一带私营赃货黑市的商号互通声息,这是他们的高明之处。不错,虎跳帮并非武林门派,根本乃是聚集各方武人的盗伙,无怪这几人兵器不一致。”
那八人闹笑哄哄,喝了两碗淡茶,倒像饮了酒般来劲。再加上店掌柜在空几旁收碗收碟的叮当声响,闹得低矮的店棚下回音嗡嗡。
而白袍青年心中所思的字句,依然清晰流过,丝毫不受打扰。
这一类门派帮会的根据地与作为等事,与这白袍青年的生平半点干系也没有,尤有甚者,今日才是他首次亲眼见到虹枪门与虎跳帮的人生何模样。
但是搜集朝野情资正是他的老本行,虽则,此等江湖小门派与他昔日的对手相较,无论规模与功力皆不值一哂,可他从前的手下早已把这些小门派的概略情况打探而来,分门别类归置在他曾办公数年的地方,他闲来亦曾翻阅。
偏偏他又记心极优,超乎常人,这些江湖杂人琐事,看过便记住了,当真是想忘亦不可得。
“东壁”、“南壁”、“第几层架”云云,便是他心中之眼所记认的位置,是从前当差的宅院里,某一座专藏武林宗派卷子的房间,房中四壁与层架各有编序。
他日常在屋中转悠,卷子的位置便此印在他的心眼底。在此之外,有藏各地寺庙道观卷子的房间,更少不得一间较大的单屋,搜罗天下官衙公署的详情。
那边众豪客敬了一阵茶,便互问近日江湖见闻。虹枪门一人问道:“各位大哥这是要北去呢,还是返乡?”
虎跳帮众人自嘲道:“从都畿那儿做了生意过来,要回家抱娃娃啦。”
虹枪门那人问:“原来又到都畿去发财了?去了哪些城寨?”
虎跳帮一人道:“这番直入洛阳。从前西面有着京师长安,洛阳是东都,现今…嘿嘿,可不知怎么称那地方了。”
另一名虎跳帮众接话:“还是叫洛阳罢,我们逛了几日,倒不觉得城里有甚么变改。三年前、五年前,我也被派去过几回,倒觉着现在洛阳城日子更好过呢!”
白袍青年听见他们连说“都畿”、“洛阳”,牙齿忽然咬在茶碗边沿,一时愣住了,向来淡漠的面容一剎那布满阴云。
随即回复如常,把茶碗放下,信手从行李抽出一卷书,假装低头诵读。
虹枪门众人互视一眼,最先那人讶道:“西都长安去年被汴梁朱温大帅所破,听说一干王公大臣通通被赶去了洛阳,城里乱糟糟的,也会好过么?”
虎跳帮那人道:“各位虹枪门大哥这一年是没走北地,这才不知道。正因为王公大臣尽都被赶往洛阳,城里日子才好过呀。当今皇帝在洛阳登的位,从前长安积攒的财宝、屋材、人力,一股脑儿搬入到洛阳城里……”
另一个虎跳帮众挥手笑道:“哎,百姓日子好不好过,我们也没数,但我们到洛阳城做买卖,得钱肯定是比从前多些。日子好过的是咱们虎跳帮,可对不住了。”双方相对大笑。
一个虹枪门人道:“是了,再者朱帅长年镇守洛阳,跟凤翔军长年对抗,因此长安西边的凤翔军和靖难军最多只能打入长安…”
稍稍放低声音:“干一干放火烧皇宫顺便抢皇帝的事,怎么也奈何不了洛阳。长安给凤翔军毁得七零八落,老皇帝真正住不上几日,洛阳城还是挺完好的。”
这段所指,乃是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及其义子靖难节度使李继徽的军队。李茂贞早年立功,乃获赐姓,他率一班义子纵横北地以来,唯一可与之相抗的,唯有去年劫迁天子到洛阳的朱温而已。
被劫迁的是上一位天子,现已崩驾,追谥庙号为“昭宗”。
百姓口里称这位前朝天子为“老皇帝”,实则昭宗皇帝骤然宾天时,年纪仍相当之少壮,仅仅是三十七岁,这一众豪客里,就有人年纪比“老皇帝”年纪更长。这位先帝绝非昏懦之辈,半生怀抱兴复壮志,却恨末世朝纲已坏,再没有施展手脚的余地了。
一位空有抱负的青年天子,在朝野均没有一个强援,束手让各大强藩劫来抢去,际遇既令人哀悯,又荒谬得似是笑话。
劫持他最多次的正是李茂贞、李继徽父子,而最终断送他性命的一次劫迁,便是李氏父子的死对头朱温所为。九五至尊,究竟不过朱李二家争夺江山的一枚卑微棋子。
另一虹枪门人道:“现今…倒不用抢了,新皇帝是个娃娃,谁也知道真正的天子是朱——”身旁同门赶紧出声喝止,虎跳帮人却笑说:“乡下地方,有甚么好避忌?咱们这回在洛阳城,四处也听说,娃娃皇帝颁布的旨意无不出自朱帅和他幕僚的意思。皇帝就算不是个十岁娃娃,一样使不上力,谁教那些王公大臣被驱赶去到洛阳后,不久便给杀了个干净?”
另一虎跳帮众道:“哼,岂止呢?就连老皇帝去年突然驾崩那回事……嗯,各位心里知道,我也不多说了。”
白袍青年拎起书卷,走向店掌柜,跟他再要一碗茶。正好掌柜手中的茶注子已空了,得再煮一锅,青年便蹲在掌柜身旁,一边用书本搧风,一边瞅着掌柜煮茶。
店掌柜心想,这书生是刻意距离那八个武林豪客远了些,大抵是想少听些朝廷秘辛,避免沾染麻烦罢。
——那伙人正谈到朱温授意手下弒杀昭宗皇帝的大事,此事距今仅有一年,朱温扶持年幼的新天子登基,屠杀昭宗生前信任的亲王与大臣,刚刚在洛阳坐稳大业,不再掩盖侵吞唐廷的意图,这一连串弒帝、杀王的的惊天消息,也才刚刚传到来南方的小村镇。
那群江湖豪客见闻较寻常百姓为广,早已听闻,来到乡间,便恣意谈论。店掌柜在道旁做生意,不得不听,这书生不敢多听以免惹祸上身,亦是十分合理。
最早说话的那虹枪门人道:“这些事,连咱们川南也知道了,虎跳帮的大哥们是去关中洛阳闯荡的,对朝廷和藩镇打架的故事,肯定知晓更多,快别藏着,请多说些罢。”
这下轮到虎跳帮众对望几眼,静了片刻,起初均是一头雾水,逐渐纷纷露出笑容。一人伸出食指,在那虹枪门人脸前戳了好几下,连说:“原来…原来…哼哼!各位好心计啊。”
另一帮众道:“去年李继徽手下的杀手出走到蜀中,寄身北霆门,听闻北霆门还给他们起了一座院子。是不是有这回事?你们地缘近,那批杀手带到蜀中的故实,你们还有不清楚的么?”
那故意套话的虹枪门人打了自己一个嘴巴,笑道:“黄兄、孙兄,别编派我小小虹枪门的不是了。这算甚么心计?不过想把我们在川南听见的事,与众位在关中洛阳的见闻参照罢啦。
不错,李茂贞、李继徽手下那一队‘西旌’死士,有些甚么高手、干过甚么坏事,从前是极大的机密,连凤翔军自己的兵将,如果不是李继徽的亲信,都无福打听。
可是自打西旌分裂为赤派与青派,青派入了蜀、投靠咱们蜀王,让北霆门供养,西旌从前那些事儿,管他是鬼祟也好、英雄也罢,可再不是机密啦!”
另一个虹枪门人帮腔:“虹枪门虽说远远地在川南立足,但东西两川府城的大消息,那是不敢含糊放过。蜀中向来推北霆门威望最大,那不用说,如今他们起了这座『青派别院』,替咱们的蜀王迎来了贵客,北霆庄里从此多了一支精锐,不但是武功上的精锐,从前更是跟朝廷、跟朱温都作过对的!这支人马铁了心跟李继徽反脸,为显忠心,在蜀地放出不少朝廷与藩镇秘闻,虹枪门怎可不张开耳朵听一听?”
那姓黄的虎跳帮人道:“行,你们想问哪个王公大臣的事?这些人都死绝了,黄某也不怕在这儿提起。于兄最先发话,不知想打听甚么事?” 25711/10981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