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去世了。
枫稀里糊涂地直到奶奶下葬后才明白过来,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到奶奶了。那个在电视前耐心地给他讲什么是杨门虎将、陪他玩五子棋、给他买玩具、领着他的手陪他去市场买东西、在夜里给他讲爷爷当年的故事的奶奶,从今往后,如同被风卷走的树叶一般一去不回了。
他鼓着眼睛,不知道自己现在心里是一种什么感觉。
那天父亲母亲和一直守在旁边的姑姑把奶奶搬到门板上的时候,他还觉得只不过是又要送奶奶去医院罢了,他便瞪着那双充满童真的眼睛看着一动不动的奶奶,等着坐车去医院。
不过并没有去医院,来的人倒是越来越多,堂兄表兄,姑姑大爷,便是许多素未谋面的亲戚都上了门,枫到底是孩子,仍然没在意,甚至还在跟表兄下象棋,高兴时还会笑出声来。
然后母亲让他去棺材前烧纸,他便和表兄跪在那里,把看不清写着什么的黄纸放进棺材前烧着的盆里。他新奇地看着棺材,左右各印有一个童男和一个童女,写着什么“金童前引路,玉女伴西行”。
就这样,等到棺材下了葬,亲戚朋友都离开了,看着冷冷清清的家,看着那空荡荡的炕,还有炕沿下面贴着的符纸。枫只觉得,恍惚中似乎还能看到炕上坐着奶奶。
(死亡就是再也看不到了吗……)枫有些无法接受,他想着,(我死了之后……会是什么样子的呢……这个世界又会是什么样子呢……我死了之后……世界还会存在吗……我有身体……我可以控制我的身体……真神奇啊……爸妈也会死吗……)
这么想着想着,他终于哭了出来,流着泪坐在凳子上嚎着。
“这孩子,才反应过来。”哭到抽过去的二姑刚刚回过神不久,坐在那儿说着。
父亲在他眼前一直似乎并不是很难过的样子,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的后来,他才知道,那天为奶奶说《开光歌》哭得鼻音重得听不出是谁的人,就是他的父亲。
他想着晚上便是被爸妈搂着睡,也要开着灯,便是不开灯,也要打着手电筒。没办法,他就是怕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看着父母送着二姑一家人出了门,枫拿起手电筒端详着,想着给手电筒充上电,最好能点一晚上。
这样端详着,却突然听到有人说话:
“你怕这怕那的,你奶奶怎么放得下心啊。”
枫吓了一跳,他四下看了一圈,就算是狗,也关在仓房里了,这屋里半点活物都没有,唯独隐隐约约似乎有苍蝇在嗡鸣。
“谁在说话?”枫谨慎地攥着手电筒,仿佛那手电筒是把光剑,射出的光束可以击碎黑暗。
“如果你就这样下去,那么你将来永远也勇敢不起来,你会永远没有自信的。”那个声音又在说话。
枫瞪着眼睛抬起手里的手电筒,紧紧盯着他:“是你在说话吗?”
“不然呢?是鬼吗?”手电筒不耐烦地说,“你这小鬼,不要莫名其妙地怕黑啊,不然我会很受伤的。”
这对枫来说和见了鬼没什么区别,如果非要说有区别,就是手电筒长得不像他认知里的鬼那么狰狞。
枫这时才反应过来,赶紧把手电筒放到炕上,蹲在地上警惕地问:“你从来都会说话吗?”
“当然,”手电筒得意地说,你似乎都可以看到他骄傲的嘴角因为高兴而一抽一抽,“不过终于有人能听到我的话了,我才不至于憋到爆掉。”
“为什么你会说话呢……?”枫戳着手电筒的前玻璃。
手电筒有些不满地说:“喂!别乱戳!你别给我戳坏了……问我?那你为什么会说话?”
“这个我知道,因为声带振动,就能说话。”枫也自豪起来。
“哦,所以说,”手电筒语气很平淡,“为什么振动能说话呢?”
“因为声音是振动产生的!”
“那为什么振动能产生声音呢?”
“就是……声波什么的……”枫语塞住了。
“所以嘛,一切都是根据客观存在的事实人为规定的而已,”手电筒用高深莫测的语气说着,“就像如果一加一不等于二,那么所有的公式都没有了意义。就是这么多加这么多,等于这么多,然后人为规定出数字的概念。谁说手电筒不能说话的?只是你没有见过罢了。”
“你在说什么……”枫又戳了戳他的前玻璃,“别说这些奇怪的话了,我又听不懂……大概是初中会学的吗?”
“造我的某些废铁来自于电视机,所以我意外地博学。”手电筒自豪地说,如果他有手有脚,现在一定正挺起胸膛,如果他会动,现在一定滚来滚去了。
“那么……手电筒先生,我自己睡,真的不会有鬼来把我拽走吗……?”
“怕什么?有我呢,”手电筒很是自信,“而且,你以为只有我会说话吗?……”
枫看着欲言又止的手电筒,会意了他的意思,于是拿起了手电筒。
“上那屋去。”手电筒命令道。
枫便攥着手电筒去了西屋。
“你来了!”一进屋,柜子上便是一声惊呼。
枫吓了一跳,赶紧打开手电筒把光射向衣柜上方:“快射死他!上面有鬼!”
“真没想到,你能听见我的声音了!”衣柜上又是一句。
枫睁开眼一看,上面是一直没打开包装的毛绒熊,是表姐在他刚出生时送的礼物,但他从来没有玩过。
“你也……会说话吗?”枫关了手电筒,看着那毛绒熊,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来,一股要吞噬他的伤感,仿佛他的心脏开始感叹不属于他这个年纪该感叹的时过境迁之感。
“伙计,我每次看到你都说话。”毛绒熊委屈地说,“但你从没理过我……”他又转瞬快乐起来,“现在好了!你不知道这上面有多无聊,上回我看你爸爸打开这个棚板往房梁里下老鼠药,还挺有意思的……不过已经过去一年了……”
“我以后会陪着你的。”枫咧着少一颗门牙的嘴笑着说。
“那接下来,跟洗衣机打个招呼吧。”一个有些老态的声音说着。
顺着声音寻去,是父母结婚时买的洗衣机,恐怕快十年了。
“你好,洗衣机大叔。”枫斟酌着称呼。
“还有老电视大叔。”那台玩红白机用的黑白电视说着。
“好的,老电视大叔……”
“还有衣柜哥,叫声衣柜哥听听,小鬼。”
“小鬼。”枫不服气地说道。
“你敢……!你信不信我……!”衣柜气愤地说,却发现自己连晃动都很困难。
衣柜在心里艰难地扭动了一番,狠狠地说:“喂!小鬼!晚上你要是敢住这儿,你就等着吧……”声音有些可怕。
枫握着手电筒跑了出去。
“瞧瞧你干了什么!”毛绒熊叫道,“你把那孩子吓跑了!”
“啧,你应该知道,那孩子不会那么轻易被吓跑的。”衣柜不屑地在心里摇了摇头。
出了门的枫问着手电筒:“衣柜哥是坏人吗?”
“当然不是,不是爱说狠话的人就是坏人,”手电筒还是那不紧不慢地语气,“坏人嘛……总之,没品德的人才叫坏人,你以后要警惕的,就是那些嘴上说话蛮好听的,但是没品德的人……”
“没品德的人……但是思想品德不是主课啊……都要上语文数学的……”枫嘀咕着,听见了后面开门的声音,转过身,是爸妈回了来,枫便来了口,“今晚我自己睡那屋。”
说是自己睡那屋,其实,那屋里已经有了一个洗衣机大叔,毛绒熊朋友,衣柜哥和老电视大叔。手机还握着一个无所不知的手电筒先生,枫心里踏实得很。
而衣柜哥所谓的等着,原来不过是在枫把自己裹进被里时,在旁边煽动大家讲鬼故事。
好在没有人搭理他。
“枫,你会做一些很奇怪的梦吗?”手电筒突然问道。
“哪一种梦算奇怪的呢……和动画片里的角色一起战斗?或者在一个奇怪的金字塔下边和坏人枪战?发现打不过,发现自己还可以召唤机甲……”
“你很有想象力嘛!”毛绒熊叫道,“就算是我,也顶多是在银河游一圈罢了。”
“你们也会做梦吗?”枫好奇地问。
“当然,我就经常梦到我还是个电视机的时候。”手电筒先生表示肯定。
衣柜调侃道:“那我是不是要梦到自己还是棵树的时候呢?”
“总之,枫,”手电筒先生似乎没有听到衣柜的调侃,他竟然一下子自己立了起来,朝向天花板,“就让我们沉浸在梦中吧……”
“好!鼓掌,鼓掌鼓掌。”衣柜拍打着柜门。
“不要吵到中老年人睡觉。”洗衣机大叔轻咳了一声。
“我会注意的。”手电筒说着,散发出了一束光,那束光如同星空般闪烁着蓝紫色的梦幻,其中星星点点的,像真正的夜空那样,没有太阳的热情似火,却别具一股美妙的浪漫。
这束光不紧不慢地散发开来,霎时整个屋子都化作了朦胧的夜空……
“我真的在银河游泳了!”毛绒熊又叫道。
“要不然我们别睡了。”老电视大叔无奈地开了口。
枫觉得自己已经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一切真实都在离自己远去,他感觉自己正缓缓飘起来,耳边仿佛是微微的风声夹杂着些许虫鸣,鼻子里是一片星空清澈的味道,他什么也看不到,他只能看到那片朦胧的星,毛绒熊、衣柜、墙壁、天花板……一切都似乎从未存在过……他就这样缓缓地在星空中游着……
“吃饭了吃饭了。”直到母亲的巴掌把他叫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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