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新庄。
游览车在二省道上轻驰，从偶尔越过马路中间的双黄线来看，驾驶似乎精神不济。
由于上次在苏花公路翻车时只有受到轻伤，因此建宏在配合警方调查之后，很快又投入工作岗位。
今天是他重回岗位的第三天。早上先带整车乘客到浦心农场，接着又跑了几个景点，然后把乘客都送回家之后，再来就只剩下把车交回公司了。在回公司的途中，由于导游小姐住在新庄，让她中途下车之后，整辆车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理论上该是这样，但是现在整辆车载满了人，更正确的说法是载满了不是人的乘客。
冷汗从建宏的额头冒出。早在第一天上班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一切不是精神分裂、也不是中邪，而是他喝下还魂水的代价。
只要可以活命，见鬼算什么！
过去建宏都是这么告诉自己，可是这几天下来，他对自己的信心已经慢慢动摇了。例如前天吧，自己在高速公路驾驶的时候，忽然车窗冒出一个咧嘴长舌的鬼脸，他吓得急踩煞车，差点没让游览车撞上护栏。
昨天也很惊险，眼前时不时地飘过白影，让他雾茫茫地什么也看不见。回神时，一辆沙石车竟然已经迎面要撞上来，若不是他方向盘转得快，恐怕就要登上隔天的社会版头条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啊……
虽然说是为了躲开落石而翻车，但是上次苏花公路的车祸已经让公司对他很感冒，万一这次又出事，可没有什么借口能够搪塞了。到时候，公司一定会以不适任为由开除他，建宏已经四十八岁，若是中年失业，这个年龄想要再找工作可就难了。
为了振作精神，建宏将一颗槟榔塞进嘴里。一来是为了提神，让他可以继续驾驶；二来是为了保持清醒，才能厘清整件事情的头绪。
自从上次车祸从医院醒来之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找寻共同到过阴间的伟智、阿宗和阿昌，由于当时最近的医院病床不足，因此所有的伤员都被分送到两家不同的医院。他虽然没找到伟智和阿宗，却赫然发现同间医院的伤员名单内有吴明昌的纪录，不过他比自己更早出院，因此他只弄到了阿昌的手机号码。
之所以向医院要了阿昌的手机号码，并不是真要和他确认还阳是否真有其事，医院里的无数游魂早已向他宣示了答案。他这么做只是想确认自己找得到同伴，万一将来出事了，大家都在同一条船上，也好有个照应。
红灯灭了，绿灯亮起。
建宏踩下油门的同时，眼角的余光瞥向后照镜，镜中出现一辆正要超车的黑色轿车，估计时速至少有八十公里以上。正当建宏要减速让对方顺利超车的时候，猛然惊觉黑色轿车的影像从镜中消失了。
该死，又是鬼遮眼！
他本能性地煞车减速，一道白色的身影从后照镜闪过，不一会儿，黑色轿车超越了游览车，建宏也喘了一口气。就在他庆幸又躲过一劫的时候，啪地一声，一只苍白的手掌贴在前方的玻璃上，虽然他想别过头，当作什么也看不见，视线却怎么样也无法移动半分。
建宏的头皮蓦地发麻，就在他脑袋一片空白的时候，眼前忽然垂下一帘长发，一张倒悬的脸狰狞地贴在玻璃上。布满血丝的眼珠几乎要睁裂眼眶，两排发黑的牙齿随着她的咆哮而不断开阖，刺耳的高分贝惨叫声不住在耳边回荡，犹如一只嗜血兽，不尝到血味绝不罢休。她不停咆哮，疯狂地敲打玻璃，像是要砸破车窗，拳头雨点般落在玻璃上，也在建宏的心头掀起阵阵狂风骤雨。
看不见前方路况的建宏下意识地急踩煞车，可是脚下竟然无法动作，心急如焚的他往下一看，竟然有个小孩在拉他的脚！
干，他们来真的……
透过被女鬼挡住的车玻璃缝隙，建宏看见游览车和前方车子的距离越来越近，却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大惊失色的他脚下不断动作，可是小孩不肯放手，无论建宏怎么踩就是踩不到煞车。
“滚开啦，干！”
着急的建宏破口大骂，接着方向盘猛然向左一转，车子顺势冲上安全岛，在翻了几个圈后，倒在迎面车道的路中央。
浑身是血的建宏害怕车子会起火爆炸，于是强忍肋间的痛苦，硬是从翻覆的车底爬了出来。损毁的车体很快就造成交通堵塞，几名被困在车阵中的驾驶人纷纷打手机报案，围观的路人越来越多，建宏的耳边尽是众人的指指点点。
连续两次车祸，建宏知道自己这次肯定被开除，就算他向公司解释自己撞鬼，也只会被当成精神病而已。一想到饭碗不保，建宏不禁皱起眉头，这不单是自己找不找得到下一份工作的问题，而是不管接到什么新工作，见鬼这件事都会让他再度失业。
不过比起失业，另一件事更让建宏忧心忡忡。
为什么这些鬼魂那辆车不坐，偏偏坐他驾驶的游览车？为什么每次要开车时，车上都很干净，到了乘客下得差不多时，车子就变成满车……究竟他们为何上车，何时上车？
先前他原本以为事情很简单，就是喝下还魂水然后得到阴阳眼，顶多就是一天到晚见鬼罢了。不过今天发生的事推翻了这个观点，鬼魂并不想要和平共处，从爬到车窗上的女鬼和拉住他脚的小鬼不难发现，他们似乎真要置他于死地。
冥市的奈娘并没有说谎，她的确不要他们的灵魂或自由，因为她要他们的命！
思绪至此，建宏的脸色蓦地苍白如纸，事情的严重已经不是日子该怎么过的层级，而是攸关生死的大问题了。一想到未来还得和无所不在的鬼魂纠缠，他不禁猛抓光秃的后脑勺，要不是早已经秃头的缘故，头发肯定会被抓下几撮。
“先生，你还好吗，需不需要我送你到医院？”路人见他全身是血，好心过来探问。
“我没事，皮肉伤而已，谢谢。”
婉拒了路人的帮助，建宏一个转头，瞥向了路上翻覆的游览车。车内的鬼魂纷纷以诡异的姿态爬出，车窗、液压门、破裂的玻璃不断窜出游魂，像是蚂蚁爬满蛋糕一样，很快车体就被数以百计的鬼怪所占据，其中一只鬼怪露出腐烂的脸庞，伸长脖子四处张望，似乎在搜寻建宏的行踪。
建宏移动身躯向后退，慢慢融入围观的人群里，直到已经远离事故现场五百公尺以上的距离，他这才拿出手机，准备拨打吴明昌的电话。
就在他即将按下通话键的时候，来电铃声竟然早一步响起，他将手机靠近耳边，说话的竟是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
“请问是陈建宏先生吗？”
“我是。请问你是？”
“我是伟智，我们曾经在奈何桥前见过面，不晓得你有没有印象？”
“有。”当对方说出奈何桥时，建宏不禁心底一震，“不过，你怎么会有我手机号码？”
“我打电话问长星客运，他们就告诉我了。”
“原来如此。”放下戒心的建宏喘了口气，又道：“找我有什么事？”
“最近，你的眼睛有没有反常的现象，例如见到一些奇怪的东西……”
“打住，别说了。”建宏左顾右盼，在确定周围没有鬼魂精怪之后，这才低声道：“我想我们该见个面，时间、地点你决定，快点决定好告诉我。”
“明早十点钟，江北车站西三门，我和另一位阿宗都会去，不见不散。”
“一言为定，别迟到了。”
其他人肯定也见鬼了，建宏心想。
他拿起手机，游移的手指按下吴明昌的电话，讯号是联机了，可是迟迟无人接听。他不留恋地将手机放入胸前口袋，因为现在还有比联络阿昌更紧急的事等着他去做。
警察应该到了吧？
建宏双手插入裤袋，低着头走向先前的事故现场，现在的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待会儿该怎么向警察解释翻车的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