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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奔跑的少年(二)

    面对一众士兵七嘴八舌的审讯,埃米一个没理,自顾自地从人群的缝隙中寻找夕阳和霜日之湖的身影。

    士兵们很吵,他望向高塔,心想要是能到那上面去就好了。

    他告诉士兵们,自己来自艾诺镇的教堂,一路跑到这里,只为了看一眼霜日之湖。

    一位士兵立马冲过去想给他一巴掌,手举到一半时又停下。

    他看见埃米身上被树枝和灌木划破的衣服和伤痕,脚下的草鞋破烂到堪堪能挂在沾满泥巴的脚丫上。他愣了愣,随后大骂埃米神经病,其他士兵则是一片嘘声。

    霜日帝国里,人们普遍信仰自然神教,眼前又是一位十二岁的,勉强能称作少年的孩子,所以士兵们没有对埃米太过严苛,还放他到高塔的最高层去一睹霜日之湖的壮美。

    到夜晚,埃米已经和士兵们打成一片。在高塔外的平地上,他们围着篝火而坐。士兵们拥簇着埃米,仿佛这个小屁孩是这座高塔的指挥官。他们接二连三询问埃米究竟是如何跨越几十公里路来到这的,埃米只当这是很正常的事,面无表情的说:

    “就跑来了啊。”

    士兵们不信,乐此不疲地继续问同样的问题。埃米听烦了,便大声嚷嚷:“就是跑来的啊!”

    士兵们还是不信,纷纷起哄要把他扔下山去,他一点也不怕,说:

    “爱信不信!你们扔呗!”

    士兵们很快就对这件事没了兴致。他们大多来自艾诺镇,便纷纷向埃米问起自己的家人。埃米虽然一个都不认识,却装作很熟的样子,说亨利家的母牛生了五只牛仔,巴伯的弟弟娶了隔壁镇一位美丽的小姐。总之大家都过得很好。

    “这个小兔崽子!哥哥都还没结婚呢!”巴伯生气地跺了跺脚,眼中泛着开心的泪花。

    士兵们哈哈大笑,领头的长官维格还吩咐士兵拿来一桶麦酒,说是要庆祝高塔迎来的第一位朋友。他穿着精致的皮手套,让人一眼能看出他和其他士兵的不一样。

    士兵们举起酒杯,埃米也稀里糊涂地举起酒杯;士兵们开始唱起五音不全的乡歌,埃米也跟着哼起来,他是音最准的;士兵们将空酒杯随手扔在地上,埃米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把酒杯扔到一旁,惹得众人大笑;士兵们接着又开始手舞足蹈,埃米也踮起脚,双手搭在他们肩上摇晃着起舞。

    他头晕乎乎的,同这些士兵在一起,他感觉好极了,比起下午见到的夕阳和湖泊也许还差那么一点点,但确实好极了。有那么一瞬,他在篝火中看见了夕阳,看见了金色的湖泊,他伸手想要去触碰,被炙热的高温烫得一个激灵收回来,又惹得众人大笑。

    奇妙的夜晚结束了,第二天一早,埃米被两位士兵护送,乘坐一辆马车回到艾诺镇的教堂。他的石头面包消失了,水壶里的水还是满满的。

    凯文神父牵着嚎啕大哭的汤姆,德洛丽丝修女牵着嚎啕大哭的莉娜,和一众教徒顶着黑眼圈前来迎接。

    “神父,这孩子说他住在教堂……”

    “是的,士兵先生,我们一整晚都在找他……”凯文神父瞪了眼埃米,继续问,“请问您是在哪儿找到他的?”

    “嗯……应该说,是这孩子找到的我们。”

    凯文神父愣了愣,问:“这是什么意思?”

    士兵看了眼周围的教徒,走到神父身边轻声说道:“他一个人跑来了艾诺山的主哨。”

    凯文神父眼中闪过一抹惊愕,很快就恢复了淡定。

    “士兵先生,您是说那座高塔?”

    “是的。”

    修女离他们很近,两人的交谈也被她听了个七七八八。

    “等等,士兵先生,”她赶紧凑过来,满脸担忧地问,“您是说,埃米,他独自一人,走去了几十公里外的艾诺山,还找到了你们的主哨?”

    “尽管这听起来匪夷所思,但据埃米说,”士兵耸了耸肩,“他是用跑的。”

    弟弟妹妹看见埃米后,也不哭不闹了,他们挣开凯文神父和德洛丽丝修女的手,一股脑扑向他,口中“埃米埃米”的叫着。

    “谢谢,愿女神与你们同在。”

    凯文神父双手相扣交于胸前,朝两位士兵微微鞠躬。身后的教徒们也跟着做出同样的动作。

    两位士兵受宠若惊,赶紧回礼,他们同神父和埃米告别,在教堂众人的注目下离开。

    “埃米!”德洛丽丝生气地走到埃米身前,两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你知不知道……”

    她看见埃米衣衫褴褛,身上到处是划痕。这些划痕有深有浅,最深的一道在小腿处,足足有十厘米长,到现在还没完全结痂。德洛丽丝修女本想狠狠地骂他一顿,以防止他日后再这样悄无声息的离开。然而话一到嘴边,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很担心你……”她的双手越过埃米的肩膀,将他搂在怀里。

    “既然埃米没事,大家就都回去休息吧,”神父打了个哈欠,往教堂走去,“困死我了……”

    “神父,我们找了他一晚上,事情就这么完了?”有教徒一脸郁闷地问。

    “是啊,他违反了教堂规矩,还把我们搞得心惊胆战的,他应该受到惩罚!”其他教徒纷纷附议。

    “会的会的,先去睡觉……”凯文神父又打了个哈欠,自顾自地走了。

    埃米没事,教徒们也都身心俱疲,他们对埃米去哪儿了提不起一点兴趣,只想回到被窝里睡个舒服觉。

    德洛丽丝修女为埃米的伤口进行了简单的处理,又将事情翻来覆去问了个遍,反复确认埃米没有大碍后才回去房间。

    “不准再乱跑了!”回房前,德洛丽丝修女又对埃米叮嘱了一遍。

    教堂的人们都睡去了。埃米左手牵着妹妹,右手牵着弟弟,在空荡荡的教堂里到处玩耍。曾经,对三个孩子而言,教堂是个巨型游乐场。

    可当埃米从高塔回来,他再环顾四周时,眼里只有墙壁、墙壁,以及墙壁。他抬头看向天空,天空也被墙壁封住了边角。

    他不开心地撇撇嘴,想起了高塔,想起了霜日之湖,想起了那儿的风。

    “霜日之湖的另一边又是什么呢?”他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疑问。

    下午,埃米被叫到凯文神父房间。

    “讲讲吧。”神父淡淡的说。

    埃米嘿嘿的笑了笑,将自己从小镇一路跑到高塔的经历如实道出。

    听完埃米的讲诉,凯文神父“啪”的把手中的书合上,黑着脸把埃米拉到教堂广场。

    “把大家都叫过来!”神父朝广场中几位零散的教徒喊道。

    不一会儿,大家都来到了广场。

    “这小兔崽子说,他一个人跑去了艾诺山。”

    教徒们哄堂大笑。

    “埃米,你知道艾诺山在哪吗?”

    “这牛吹得可太大了啊,埃米。”

    “这孩子不会是疯了吧。”

    “不至于,应该是到那个年龄了。”

    “愿女神保佑他。”

    “我没撒谎!”埃米挥着小拳头,生气地朝他们喊道。

    “小家伙今天还挺有脾气哟。”

    “神父,你看他还在狡辩,这可得狠狠地罚一罚!”

    “我没撒谎!”埃米的话渐渐淹没在教徒们的七嘴八舌中。他委屈极了,眼泪嗖地流了下来。

    一见埃米哭,教徒们瞬间停嘴。他们朝夕相处多年,刚刚只想逗逗埃米,没真想把他弄哭。他们左看看右看看,见德洛丽丝修女不在,暗自松了口气。要是被她知道他们弄哭了埃米,在场的人都没好果子吃。

    凯文神父并没有因为埃米哭就心软,他对着埃米严肃地说:“埃米,昨天大家找了你一晚上,也担心了一晚上,你明白吗?”

    “嗯……”埃米知道自己昨天的行为不对,一边抽泣一边使劲点头。

    “至于你有没有撒谎,”凯文神父看向众人,“我现在要公布对埃米-亚当斯的惩罚了。”

    “艾诺镇的东边有一处麦田,埃米-亚当斯的惩罚就是,绕着麦田跑五十圈。”

    一听这话,教徒们懵了。

    “什么?五十圈?我记着那麦田可不小啊。”

    “神父,大人都跑不了这么远,埃米只是个孩子,他会累死的。”

    “是啊神父,没有必要罚得这么严重。”

    “别说了,赶紧去找德洛丽丝修女。”

    面对教徒们的求情,凯文神父没有理会,他在埃米身前蹲下,与他四目相对。

    “能跑吗?”

    “跑!”埃米毫不犹豫地说。

    众人来到小镇东边的麦田旁,除了凯文神父等一众教堂人士,还来了些看热闹的农夫。

    他们看着这位少年不知疲倦地绕着麦田跑了一圈又一圈。他们没数圈数,埃米也没数圈数,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一个多钟头。

    不知跑了多少圈,埃米问凯文神父:“神父!我跑完了吗!”

    凯文神父热泪盈眶地摇摇头,更咽着说:“还没!你累了吗?”

    “一点也不累!”埃米欢快地蹦了起来,朝众人摆摆手。

    “还有十三圈……”德洛丽丝修女幽怨地瞪了眼凯文神父。

    时间到了傍晚,德洛丽丝修女在最后一圈结束时叫住被汗水浸透的埃米。

    他昂首挺胸,双手背在身后,撅着嘴走向众人。教徒们心领神会,像迎接英雄一样将凯旋归来的埃米抛到半空中。

    神父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心中有了些别的考虑。

    那天,埃米从凯文神父口中得知,自己竟然有着野马般的长跑天赋。也是那天,凯文神父让埃米从教会学校中辍学,自己亲自教导他。

    离开教会学校后,埃米脱离了神学、教会法、常识课和哲学的学习。凯文神父教给他的都是一些没见过的新奇古怪的知识,如数学、物理学、化学、天文学等。每次上课凯文神父都会把房门和窗户锁紧,从床下的保险柜里将相关书本取出。

    他告诉埃米,在霜日帝国里这些都是禁书,这些知识也是禁止学习的。特别是在自然神教里,一个字都不能向人提起。凯文神父说这话时异常严肃,埃米也做到了保守秘密。

    那时,埃米才十二岁,不过是个可以堪堪称作少年的孩子。

    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是怎样的,也从没去想过。他常常回想起高塔,回想起霜日之湖、那天的夕阳、那儿的风。

    他常常问自己:

    霜日之湖那边有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