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又回到地里收割和搬运那些穗子没有成熟的肥壮麦草。他们什么也没说,但一股神秘的气氛还是从人们中间四散开来。村民们开始议论遥远的,他们一无所知的台湾。
这气氛也感染了斯烱。晚上,吃蘑菇野菜面片汤的时候,斯烱对哥哥说,山上一定有民兵没有捡干净的纸片。哥哥说有时会看到,但都被雨淋坏,被羊咬破了。
法海说,羊都不肯咽下去的东西,你要来干什么?
斯烱说,我就是想看看。
法海抱怨,吃了那么多麦草,羊都不肯上山,每天把它们赶上山,就把我累坏了,还要替你找什么纸片。
斯烱用汤里的面片喂饱了儿子,把他塞到法海怀里,稀哩呼噜地喝起面片汤来。他们不知道,这时,民兵又按工作组的安排悄悄摸上山去了。白天,他们冲上山去,只在包围圈中心发现一些灰烬,一些浮炭,还有几根啃光的肉骨头。这一回,民兵们趁月亮还没有起来,摸上山去潜伏下来。但是,这个晚上,那个燃火的人没有出现。连着三个晚上,那个燃火的人都没有出现。于是,民兵也就停止了潜伏行动。
民兵停止潜伏行动的这个晚上,吃晚饭时,斯烱对哥哥说,对你侄儿笑笑,不要把脸弄得那么难看。
法海抱怨,吃这么多野菜和蘑菇,脸好看不了。
斯烱的脸也难看起来,不给他盛面片汤,也不把儿子塞到他怀中。
法海自己觉得没道理了,他说,斯烱啊,我好像丢了一只羊。
斯烱立即放下饭碗。
我数过,一百三十八。前天数,一百三十八,昨天数,一百三十八。本来是一百三十九只啊!
今天没数?
哥哥低下头,我不想数了。
斯烱起身,马上去数!
哥哥说,天黑,看不见啊!这时,他还不知道,今天他又丢了一只羊。
这时,儿子哭了起来。平时就是哭也只是小小地哭上两三声的儿子这回却哭个不停。
法海和尚没有侍弄孩子的经验,只一迭声地说,胆巴他怎么了,胆巴你怎么了。
胆巴继续哇哇大哭。
斯烱抱着儿子,絮絮叨叨,胆巴怪舅舅不懂事呢。舅舅嫌饭不好呢。舅舅丢了羊呢。舅舅让妈妈成不了干部呢。说着说着,自己眼里的泪水就滑下来,挂在脸上。这时,村子里响起了急促的哨子声。金属口哨声响亮而又尖利,刺得人耳朵生痛。
山上那个火堆又燃起来了。
全村人都从屋子里出来,望着山坡上那堆篝火。那堆火并不特别盛大明亮,而是闪闪烁烁,明灭不定。民兵们发起冲锋,散开战斗队形,扑向山上那一堆野火。
这一回,他们没有扑空,一个人坐在火边,眼光明亮贪婪,在啃食一只羊腿。这只羊腿是来自法海放牧的羊群中的第二只羊。那个人就是逃荒回来的吴掌柜。他的山羊胡须上沾着的羊油闪闪发光。民兵们拉开了枪刺和没有拉开枪刺的枪齐齐指向他。吴掌柜叹口气,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他站起身来,自己把手背到背后,让人来绑。上绳索的时候,他又很奇怪地笑了一下,说,没想到,临了还能做个饱死鬼。
吴掌柜当时说的话,后来从民兵嘴里传出来的,斯烱和别的村民一样,并没有亲耳听见。她和别的村民一样,当时只看到山上的火灭了,又看到一串手电光从山上下来,看到一个被反绑了双手的人被带进了工作组在的那座房子里。
那是机村少有的一个不眠之夜。很多人都认出来那个山羊胡须的吴掌柜。他们一家在村东头那条曾经的小街上开了十多年的店。他们在公路修通,驿道凋敝时离开机村,回到老家。人们还记得他离开时,带着一家老小转遍整个村子,挨家鞠躬告别的情形。但村里没人知道他何时回来,为什么回来,而且这样行事奇特,要偷杀合作社的羊,并于半夜在山上生一堆火,在那里烤食羊腿。只有斯烱知道他是出来逃荒的。知道他这么做是不想活了。
早上,民兵们要把吴掌柜押到县里去。
村里人都聚集在村中广场上,来看这个消失多年又突然现身的吴掌柜。他脸上仍然挂着奇怪的笑容。他已经变得花白的山羊胡须上仍然凝结着亮晶晶的羊油。
他的眼光在人群里搜寻。斯烱知道,他是在寻找自己。起初,斯烱躲在人群背后,不敢露脸,但她看到吴掌柜脸上露出了焦急的神情,斯烱想,这个可怜人是要跟自己告别。她便奋力挤进人群,站在了他面前。吴掌柜舒了一口气,他说,我回机村来是对的,临了还能做一个饱死鬼。
斯烱忍住眼泪,面无表情地站在吴掌柜面前。
掌柜说,斯烱啊,我看到你的蘑菇圈了。真是一个好蘑菇圈。吴掌柜又悄声说,你要去看看你的蘑菇圈。
斯烱说,天凉了,十几天前就没有蘑菇生长了。
吴掌柜很固执,去看看,说不定又长出什么来了。
民兵横横手里的步枪,说,住嘴!
本来想反驳吴掌柜的斯烱就不说话了。
吴掌柜被民兵押着上路了。
走到村口,往西北去,是开阔谷地,往东,河水大转弯那里,有一堵不高的石崖。崖顶上长着几株老柏树,树下面十几米,河水冲撞着崖壁,溅着白浪,激起漩涡。崖上的路,也在那里和河水一起转而向南。吴掌柜没有随着道路一起转弯,他一直往东走,走到了一株老柏树跟前。他回过头,看了尾随而行的看热闹的人群一眼,再转身直接往前,直到双脚踏空,跌下了悬崖,在河水溅起了一朵浪花。只有两个押送的民兵看到了那朵短暂的浪花。等其他人也扑到崖顶,看那河水时,浪花已经消失了。跌进水中的人也消失不见了。后来,那个没有了魂魄的尸身从下游几百米处冒上了水面,没有人试着要去打捞这具尸体,只是望着他载沉载浮,往他家乡的方向去了。
斯烱害怕得要命,没敢走到崖前向河里张望。她浑身颤抖往家里走去。回家的路上,她看见法海正赶着羊群上山,羊群去往的地方,正是昨晚民兵把掌柜抓下山来的那个地方。
她也就跟着爬上山去。
她追上法海的时候,羊群已经在泛黄的秋草间四散开去。法海站在一摊灰烬前发呆。昨夜,那里还是一团闪烁不定的火光,现在却只是一些暗自色灰烬和一些黑色的浮炭。斯烱盯着那了无生气的火堆的遗迹,眼泪潸然而下。法海和尚却在笑。他说,幸好民兵抓住了他,不然,他们会说我破坏集体经济,他们会怀疑是我吃了那两只羊。
斯烱流着泪,说,吴掌柜跳河了。
法海和尚平静地说,他是解脱了。
斯烱说,我害怕,他最后的话是对我说的。
法海和尚说了让斯烱记得住一辈子的话,他说,你是怕他变鬼吗?没有庙,没有帮忙超度的人,他变鬼有什么用呢?他用脚拨弄灰烬旁那段羊腿骨,说出了心中的疑问,他杀了我两只羊,为什么只有一段羊腿骨,难道他饿到连那些骨头都吃了?
斯烱对法海这样的表现很失望,觉得他是个没脑子,同时更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便离开他转身下山。这时,她耳边响起了吴掌柜最后的话,那嘶哑而又平静的声音在对她说,斯烱,去看看你的蘑菇圈吧。
她绕了一个弯,避开放羊的法海,钻进了树林,轻手轻脚,来到了她的蘑菇圈跟前。几株栎树,几丛高山柳之间,是一片湿漉漉的林中空地。曾经密密麻麻,采了又生,采了又生的蘑菇全都消失了。只有颜色变得黯淡的落叶,枯萎的秋草,显出一种特别凄凉的情景。蘑菇们都被秋雨淋回地下,要明年的夏末秋初才肯露头了。斯烱想,吴掌柜叫我来看什么呢?一定是他临死前害怕得神智不清了。
但她随即又否定了自己,今天早上吴掌柜的样子,是他潜回机村来后最镇定自若的。斯烱不是一个脑子灵活的人,更不是个要强迫自己去想那些难以想清楚的事情的人。于是,她转过身来,带着一点失望的心情离开她的蘑菇圈。这时,她看见一只狐狸隔着一丛柳树探头探脑地向她张望。等她走出了二三十步,那只狐狸就从柳树丛后跳了出来,伏下身子在泥地上飞快地刨将进来,狐狸的头埋进了浮土和枯枝败叶中,斯烱只看到它高高竖起的的尾巴在眼前摇晃不休,看到被狐狸刨出来的泥巴与枯叶在尾巴周围飞起又落下。
接着,她就闻到了肉的味道,带血的生肉的味道。
这一刻,她明白了吴掌柜那句话的意思。她冲上去,狐狸跑开。她从狐狸刨出的小洞中看见了一颗羊头。这回,是那只不甘心的狐狸隔着柳丛向她张望。她紧抓住两只羊角,口里哼哼有声,把一只羊从地下拖了出来。那是用一张剥下的羊皮包裹着的缺了一条腿的羊。也就是说,这只羊还有三条腿和一整个身子。而且,还是一只肥羊。
斯烱先是吃惊,然后就笑了起来。
她知道自己不能现在就背负羊肉下山,她更知道,要是把羊肉留在山上,那这只眼睛放光的狐狸什么都不会给她剩下。于是,她重新把羊肉埋在浮土中,把身子坐在上面,紧盯着狐狸开始歌唱。
她唱当地的歌。那歌唱的是春天到来时,草原上有三种颜色的花朵要竞相开放。蓝色的花,红色的花和金黄色的花错杂开放,那就是春天来到人间,犹如天堂。
她又用汉语唱这些年流行开来的歌。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毛主席呀派人来,雪山低头向那彩云把路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她不知道,那些跨过鸭绿江的军人早几年就已经班师回朝了。
她一直唱到盯着她不明所以的狐狸从眼前消失了。
那一天,闻到肉味来到她跟前的还有一只臭哄哄的獾,两只猞猁和好几只乌鸦。那几只乌鸦是一齐飞来的,它们停在栎树的横枝上,呱呱叫个不停。那声音让斯烱感到害怕,但她还是坚持坐在掩藏着羊肉的浮土上一动不动。她看见,躺在高处草坡上睡觉的法海被这群乌鸦吵得不耐烦了,站起身来,又是挥动手臂,又是长声吼叫,终于把那些乌鸦轰跑了。
斯烱想,这个和尚哥哥还是能帮上一点忙的。这样的想法使她感到安慰和温暖。
这样的温暖一直持续到她晚上把羊肉背回家里。
回到家时,法海不在,工作组要调查那只羊是如何被吴掌柜偷走的,他被叫去问话了。这使斯烱有足够的时间把羊肉挂到房梁上,让火塘里的烟熏着。她有把握,法海和尚是不会抬头往黑黝黝的房顶张望的。他总是低着头,总像是在看着自己的心。这个烧火和尚总是以这样的姿势,在默诵他十几年的寺庙生涯中习得的简单的经文与偈咒。除此之外,这个家里不会有人来。
本来,她想煮一块羊肉,让家里每个人,母亲,儿子还有哥哥和自己都喝上一碗香喷喷的羊汤,但她克制住了这样的冲动。她知道,这样做会让哥哥感到害怕。而母亲看着这一切,一言不发。自从她和法海回到这个家,他们的母亲就像被夏天的雷电劈了,不关心身边的事情,甚至也不再跟人说话。
忙完这一切,法海回来了。他端着手里的蘑菇土豆和面片三合一的汤,还说怪话,来世我不会变成一朵蘑菇吧。
斯烱说,没听说过有这样的转生啊。
法海说,蘑菇好啊,什么也不想,就静静地呆在柳树阴凉下,也是一种自在啊!
斯烱笑了,哥哥的话让她想起一朵朵蘑菇在树阴下,圆滚滚的身子,那么静默却那么热烈地散发着喷喷香的味道。
法海又说,明天,他们要找你问话呢。
斯烱说,人都死了,问就问吧。
几天后,村子里出来一张布告。说吴犯芝圃,身为剥削阶级,仇视社会主义,逃离原籍,四处流窜,响应国际反华逆流,破坏集体经济,被高度警惕的人民群众捕获后,畏罪自杀,罪有应得,遗臭万年!那张布告跟那年头流行的盖了人民法院大印的布告不一样,是用墨汗饱满的毛笔写下的,出自当年为斯烱的名字定下汉字写法的工作组长刘元萱的手笔。
听人念了,解释了布告的意思,斯烱和机村人才知道吴掌柜的全名,叫吴芝圃。
这个名字被机村人念叨了好几年。那一年正好是十来岁的那批机村孩子,行夜路时互相吓唬,就会用不准确的汉字发音发一声喊,芝圃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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