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李皝介绍,何成对这河北地界上的情势已知晓了七八分;出发前,他也猜到了各地州县下面肯定是盘根错节,却未想到还有朝堂的因素牵扯其中,不免担忧道:“照此说来,五府都督控制了京畿兵马,却连近在咫尺的钱粮都要仰仗户部、兵部调拨,岂不十分憋屈?”
李皝笑道:“自然如此。这也是梁大将军、张都督他们厌恶新党的缘由所在。那些穷酸文人,把持着吏部、户部的职权,千方百计地卡着都督府的钱粮,生怕我们这些武人染指了地方政务。呵呵,说的好听点儿,叫各司其职。其实不过是把河北当成了他们自家的后院儿,每年几百万贯的赋税,有多少进了朝廷的府库?又有多少进了新党的腰包?哼!反正尚书省和六部都是他们的人,想上下其手还不简单吗?”
说到新党,李皝的语气越发不屑,不过他也知道,这制衡之术归根结底是皇帝的授意,只好偶尔发发牢骚。
何成端起杯了喝了口茶,叹道:“如此,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啊。”在他看来,这种把军事与民政分离的做法,只能靠朝廷的强力来维持。若是形势有变,二者总会重新结合成一股新势力。
权力永远不会真空,到时候,这股力量,不是落在都督府的手里,便是落在兴起的本地豪杰手中。
李皝自然明白何成话中之意,也只好幽幽一叹。如果离京城咫尺之遥的河北都乱起来了,大唐的江山恐怕也摇摇欲坠了。
更何况,危机四伏的也不是只有一个河北。仁宗迁都以来,穷天下之力供养幽州。每年派往各地州府的转运车队如一条条输血管道,将南北的钱粮源源不断地运到京城。但民力总是有限,层层盘剥之下早已枯竭,这一条条血管也在一点一点地断裂开来。
单单只说一个黄河,近三年来就决堤数十次,江淮一带流民四起,朝廷无力救济,本地的富户豪强趁机结寨自保,官府不能辖制。南北运河几乎断绝,金陵苏浙的大小商户又屡屡闹事,阻止朝廷征收高额赋税,甚至当街殴打转运使。为了补上缺口,户部只能千里迢迢沿汉江从蜀地调粮,再从洛阳运到天都,这一来一回不仅运费高昂,还肥了沿途的大小官员,雁过拔毛,趁机敲诈。朝廷就算知道也无能为力。
上次回纥人阴谋作乱,相德王子北逃,有人上书请战,被皇帝压住了。府库空虚,支撑十几万人的军饷都勉强,更别说远征塞北了。
谈到时局,二人都默契地不再开口,低头喝着茶水,各有所思。他们现在不过是五品的参将,先把掉包的案子查清楚,争取立功升迁才是上策。
过了一会儿,李皝担忧道:“此地离京城太近,不宜久留。街面上人多眼杂,说不定就被认出来了。”
何成赞同道:“明日一早就去马庄,不管买不买得到马匹,咱们都得出发去文安。不过,安全起见,官道恐怕不能走,最好绕小路。”
二人正低头商议路线,这时,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一声吆喝:“店家,要一壶正宗的闵浙新茶,再上几块油皮酥,解解腻。”
何成往下一瞧,只见从门口走进来四五个人,都穿着圆领袍衫,周身富贵,径直往楼梯上走。为首那男子三十来岁,面白无须,腰腿肥胖,脸上隐隐露着笑意,一看就是个精明的商人模样。
不过,最让何成注意到的,还是他腰间悬挂的一对红麟长尾鱼符。这是出入边境的互市通行证,一般只有刺史往上的官员才能发放,此人应该也有些背景。
何成微微用手一指,李皝顺着望过去,笑道:“河北地处边关,做生意的人不少,把中原的生丝、棉麻、厨具等物件儿卖到草原上,再买回来马、牛羊、毛皮等特产,这一来一回赚的钱,可比的上你我一年的俸禄了。”李皝撇撇嘴,言语间有些艳羡,又转头调笑道:“怎么,何兄眼馋了?”
何成摇摇头,低声道:“蓟县离京不过十余里,虽在天都府管辖范围之内,但本地民政是直接呈报给户部审批。那个鱼符,蓟县县令可无权发放啊。”
李皝一听也警觉起来,此人的鱼符莫非是户部亲发的,若真如此,这几人与朝中关系匪浅,会不会有吏部的探子?
此时起身又太过惹眼,二人只好微微向内侧移了移,低头喝着茶,免得被人注意到。
那几人上了二楼来,径直从李皝身边经过,走到不远处靠窗的位置坐下,等店家送上茶水,就各自捧着杯子聊了起来。
其中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对那为首的胖子恭维起来:“韦兄此番北上,又是满载而归啊。草原上那些蛮子,多亏了您带过去的生丝、瓷碗、麻布,才能安稳过个冬天,他们怕是要把您当成活神仙咯!如此大善之事,我们看了,真是羡慕不来啊!”
“哈哈哈,张兄谬赞了。”那个叫韦兄的胖子客套的笑着,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又道:“这次一去也大半年了,家中小儿怕是都不认得我了,韦某四方奔走,还多亏了了几位帮忙,照应我的妻儿老小。诸位放心,韦某既然回来了,就不会亏待你们。明日回京,就请诸位在朱雀街的酒楼里一醉方休!”
“哈哈哈,那咱们就先行谢过了!”
“好说,好说。”韦胖子兴致上头,抿了一口杯子里的新茶,缓缓叹道:“唉,此番在草原上,真可谓是九死一生啊。那些蛮子,好不讲理,单说一袋棉布也要争抢,这个部落那个部落分不清楚,动不动就要拿刀,亏得我好说歹说才脱身。唉,不瞒各位,韦某这次,还带回来一笔大生意,若是办成了,十年富贵不在话下,只是其中的凶险比以往还要更甚百倍。就怕是有命挣没命花啊。所以说,咱们挣了钱,还是要及时行乐才是啊,不然,岂不枉费了这大唐盛世!”
“哈哈哈,对对对,大唐盛世,是要逍遥快活啊。”另一人赶忙附和。
“那是当然,挣了钱,当然就要花嘛。”韦胖子皮笑肉不笑,眯着眼道:“这花钱的学问,在下还真得请教一下诸位呢。”
他见众人神色疑惑,笑着继续说道:“说来惭愧,韦某本是长子,奈何做了行商,一年到头四处奔波,家中一对老父母,无暇侍奉左右,多亏了我那贤惠的妻子,上下打理,代我尽孝。再过两月,便是家中老父亲六十寿辰了,可那时在下只怕又要在外忙碌。花甲之年尚不能享人伦之乐,我这不孝之罪也到了极点了。唉,正想趁着老父寿辰,弄点儿什么新鲜玩意儿,博老人一乐,也算弥补了我半分罪过。可我是个粗人,说起玩乐便只知喝酒吃肉,诸位都是清雅之士,可否为我想些光鲜的法子,助我尽尽孝心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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