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已经走到了末尾,正午时分,正是太阳最好的时候,很适合对着地图指点江山。
卫景桓双手托在脑后,低头望着向导的沙盘,若有所思。
在辽阔的草原上,靼人分作大大小小的部族,逐水草而居,其中规模最大的两大部族是莫日格勒和颚伦,前者承袭了靼人曾经的王庭,后者则来自王庭的背叛者,是两大天然对立的部族。
莫日格勒的格根汗曾是黄金王庭的王子,显贵的出身让他名正言顺地继承了父亲的遗产,也让他获得了极高的声望。
这位可汗和他雄才伟略的父亲截然不同,他是个相对保守的人,从未主持过什么重要的大事,似乎也没有把靼人凝聚在一起的能力。
颚伦的哈森汗则曾是王庭大可汗的怯薛,在老主人逝世后叛出王庭,带走了一部分兵力,从而加速了靼人的内部分裂,在草原上的名声很不好。
但名声如何并不影响颚伦部的快速发展,哈森汗以狡诈凶狠著称,如今已经兼并了许多小部族,让颚伦部的势力范围大大扩张。
除了这两个大部族之外,草原上还有许多小部族值得记录,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挈绿连部,他们在这几年来发展迅速,据说就在去年冬天,击溃兼并了土剌部……
既然要深入草原,那么这些与靼人有关的常识就必须要记住,向导讲解得十分认真,而他的学生们也听得格外用心。
虽然还未启程,卫景桓已经有了相当充足的知识贮备,从靼人语言到草原风俗,从部族分布到民族历史,他汲取着所有能够接触到的知识,那速度快得甚至超过了他的童生表弟霍聿怀——由此可见这位大表哥平日里是怎样的摸鱼浑水。
霍聿怀仔细翻了翻卫景桓的摘记,佩服不已:“你要是把这份心用到课业上去,如今你也该考上功名了。”
“我才不要去考,那些东西……”卫景桓靠在椅背上,十分不屑地道,“尽是些虚伪的东西,什么君臣父子的,一点用处都没有,学了之后是能保家卫国?还是能济世安民?”
霍聿怀叹了口气,也不再多劝,他心里未尝不是这样想的,但只要能实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他还是愿意去走一些弯路——甚至是不归路。
“好啦,不说这些了。”卫景桓搁下手里的笔,翻着向导带来的画卷,“真想去这所谓的圣山看看,雪山珠穆策甘,靼人的信仰……大约就和泰山封禅是一个道理吧?”
向导赶紧警告:“小衙内,这可不一样!圣山在靼人心中的地位非常高!远远超过泰山之于南人,你们要是到了草原上,可千万不能够侮辱圣山,否则再强大的商队都救不了你们!”
卫景桓立即抬了抬手,做道歉状:“我们晓得的,我就是和兄弟说笑……”
向导瞪了两个少年一眼,不再追究。
向导是一位仍旧健壮有力的老汉,看着像是有西人的血统,自称姓马,南人汉话和靼人语言都说得很好。
这位马向导精通草原中的门道,因此教授起两个少年来毫不费力,而他所在的商队也是两人千挑万选后找到的。
想要加入一支成熟的商队并不是易事,所幸这支商队情况特殊,他们已经决定再走几趟草原后就此收手,从此上杭京发展,因为苦于没有门路,这才被霍聿怀说服,再加上卫景桓的圣仁实在是强大,一出手就让商队的头领无法拒绝。
当然,作为双向的选择,卫景桓和霍聿怀也能够接受这个商队的行事风格——他们不怎么谋财害命,也少有作奸犯科,虽然也有些小毛病,但在商队之中已经算是少有的正派了。
向导很显然不想来侍候两个小衙内,他快速教完了今天的语言课程,嘟哝着走完这趟商旅后就退居二线,从
此收手不干,上杭京养老,也享受一番平静安宁的日子……
卫景桓听得满心无奈,他并不觉得去杭京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在那个权贵醉生梦死的地方,一切都荒唐而颠倒,你或许能在一夜间起高楼、宴宾客,甚至与官家把臂同游、打马戏乐,但安宁的日子?
只有安宁的日子,是最不可能实现的。
“卫衙内、霍衙内,咱们先说好了,这一程你们俩可千万不能擅自行动,去年冬日里草原遭了寒灾,劫掠商队的匪徒一定会大大地增多,我们要去的部族也会变得更加不友好,而且边关已经禁止运送贩卖奴隶和粮食了,我们的茶叶虽然也是好货,但……唉……”
向导在反复强调后,又摇头叹息:“早就该收手了,这一趟也不当走的。”
向导满腹心事地离开了,但表兄弟的学习还没有结束,霍聿怀像是念着仇人的名字一样重复着新学到的词汇,卫景桓却早就背得滚瓜烂熟,连读音都和向导模仿得活灵活现。
这一回不会再有人来打搅他们了,卫景桓的家人都以为孩子是开窍了要和表弟学上进,殊不知这两人是连带着往坑里跳,不好好读四书五经,反而去学靼人的野蛮语言。
在霍聿怀呆板的发音里,卫景桓懒散地靠在椅背上,径自发起呆来,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卫家和霍家很快就要一起南下,等到两家相约启程之日,就是他们逃家流窜之时。
卫景桓其实很明白父母的想法,他们一直都希望他能去杭京生活,成家立业也好,纳资捐官也罢,只要他这个独子能留在京城,不必像族人一般镇守边疆就好……
可是这不是卫景桓的志向。
卫景桓敬仰的是镇守在商州边关的赵老将军,他向往的是已经能带领军队的族叔与族兄,他的志向是佩吴钩、收失地,就算要成家立业,他也希望着未来的伴侣能像赵老将军的发妻孝烈郡主一般,能够与他并肩作战。
至于表弟……霍聿怀和卫景桓的理想是很相似的,他们都一样地渴望收服失地,只不过霍聿怀更渴望位极人臣,他的终极目标是辅佐君王、开辟南朝的太平盛世,而击溃靼人只是这条道路上的一段必经之路。
下午的阳光正好,卫景桓竟然泛起困意,可见这冬日的余威终是要消散了,属于春困的好时候即将来临。
真好啊,天气要暖和起来了……
天气要暖和起来了。
这持续了数月之久的致命寒冬,终于望见了头,大雪不再常见,冰湖也逐渐融化,甚至出现了通往海子的溪流水道,试图引走整个寒冬积累下的雪水。
天气终于逐渐回暖,积雪之下也隐约能见到新芽,闷了一冬的老人与孩童也能偶尔见见风,最难得的是,太阳终于再次出现在天穹之中。
不经历草原上的寒冬,就不知道骄阳的可贵。
当第一个合格的晴天真正来临时,几乎所有人都要去太阳底下站一站、走一走,天空不再是冬日的灰白色,日光把穹苍洗刷得澄澈清亮,有从南方而来的大雁提前归来,把影子投射在天空,那辽阔的云层上,隐约还能听到鹰隼的啼鸣。
幽影一见到好天色就窜得没了影,那大撒把式的马踏飞燕相当夸张,缪宣生怕它在哪个没融化的雪坑里跌断腿,万幸这匹黑马非常机灵,绕着人类踩出的道路打圈,时不时还去骚扰路边的小母马。
然而,春日的来临并不意味着危险就不复存在了,乌云雅达紧接着就开始担忧起春日的时疫来。
疫病可不止是人类的隐患,还是牲畜的天敌。
靼人在豢养牲畜时是相当密集的,同一部族的牲畜又难免彼此接触,假使没做好预防让疫病趁虚而入,那么这些刚熬过寒冬的牲畜群将会面临大量的死亡,直接导致部族
财产的巨大缩水,从而威胁到人类的生存。
为此,乌云雅达的预防措施就是准备举办一个祭祀。
在圣山脚下的草原上,祭祀可不只是单纯的封建迷信活动,而是真正能起到超凡效果的神奇措施,祭司们能够通过祭祀把天恩力量播撒出去,以达成不同的目的,比如说提升参与人员和牲畜对疾病的预防能力。
比如达日嘎赤在五年一聚的雪山圣会时,特意带上他的两个大儿子,这就是想要蹭一个方方面面的增幅和祝祷。
按照缪宣的理解,这个世界的祭祀活动就相当于某种转换仪式,不同的祭司们通过同一套体系输入的天恩力量,然后这个体系在完成兼容的同时转化力量,接着就像是镀层一样刷在所有参与群众的身上,最终呈现出相对不错的效果。
当然了,小部族的小型祭祀没有太神奇的力量,远比不上圣山中的大阵仗,它们最多只能兼顾到某一方面,比如说抵御疫病。
而且小部族的祭祀也有很大比重的心理安慰功能,眼下这刚过去的冬天是百年一见的严酷苦寒,挈绿连在人类和牲畜上的死亡率都远超预计,所有人都需要一个精神上的安抚。
道理缪宣都懂,但问题是——
“霍埃兰勒,你来主祭吧!”乌云雅达一脸圣洁地建议道,“那颜,我们可以启封老勃颚的遗物了,我记得所有勃颚需要的祭祀用具都在里面。”
缪宣:???
达日嘎赤同样是一脸虔诚,就差双手合十感谢长生天,他赞叹道:“雅达说得对,我这就去准备。”
“等一等!”缪宣赶紧打断,“我并不是勃颚啊,这场祭祀应当由乌云雅达来主持?”
乌云雅达像是奶奶揪孙子一般握住缪宣的手,慈祥地问:“那么,霍埃兰勒在圣山上的时候学过主持祭祀吗?”
缪宣:“学倒是学过,但是——”
乌云雅达:“好极了!那你会摇铃吗?”
缪宣:“会也是会的,可我——”
乌云雅达:“真好!我记得牧仁勃颚是最擅长祭舞的,既然霍埃兰勒是由牧仁勃颚养大的,想必这也没问题吧?”
缪宣:“……”
答案当然是没问题,圣山上的祭司们非常热衷于传道授业,缪宣就是他们最好的学生,虽然牧仁勃颚的评价是“全是技巧没有感情”,但缪宣在技巧上也确实是满分毕业……
一旁达日嘎赤立即读懂了小兄弟的默认,于是他当机立断:“太好啦!霍埃兰勒,祭祀就交给你了。”
缪宣最后挣扎:“但是这毕竟是挈绿连的祭祀,我没有主持的资格……”
“唉——”乌云雅达垂头长叹一声,“既然霍埃兰勒不愿意,那我就不勉强了,仍然由我来主持吧,虽然天气寒冷,仪式又难,但我这一把老骨头,也是能熬过初春的寒风、坚持一整天,为挈绿连祈福的。”
缪宣:“……”
“唉——”达日嘎赤一脸痛心疾首,“您年事已高,劳苦功高,这个冬天又如此费心费力,如今好不容易开春了,竟然还要劳烦您,我听说其他部族都是由弟子和学生代劳,哪有祭司操劳完所有事项的呢?”
缪宣:“……”
乌云雅达掩面叹息:“总不能,勉强霍埃兰勒吧?”
缪宣:“……”
缪宣抹了把脸:“不,我愿意,我一点都不勉强。”
缪宣很快就收到了前任勃颚被封存的遗物,乌云雅达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捧起了他的手,殷切叮嘱,关怀备至,反复暗示,就差说出那个邀请——
来当勃颚吧!
缪宣没有承诺,但也不再反对,只是默认下了这预备役的身份。
这一年翻过,霍埃
兰勒眼看着就要十六岁了,正是催婚的大好年纪,达日嘎赤的两位老婆每天都用恐怖的眼神瞅着他,仿佛随时准备着介绍侄女甥女娘家部落族女,那股不可言说的志在必得,每次见面时都能让缪宣脊背冒汗。
要知道靼人可是一个一夫多妻合法的民族!
人们默认位高权重的男子必定不会只有一位贺敦,缪宣很有理由怀疑这两位嫂嫂已经分配好了他身边的位置,没准还给他留了一个特供自由恋爱的贴心小坑位……
对于这个猜测,小系统十分赞同并且同情道:【哥,不用怀疑,肯定是这样的。】
而除了恐怖嫂嫂们的萝卜坑威胁之外,缪宣还错愕地发现他竟然很有桃花运,也许是因为他在这个寒冬里的贡献,他在部族里的声望空前提高了许多,不少青春正好的姑娘们已经朝他投来了灼热的视线。
缪宣:……
不论如何,缪宣是一定不会娶妻的,而对于靼人来说,只有成为祭司后才有正当理由成为寡王,从此彻底杜绝催婚……
那就先这样吧,缪宣悲伤地想,他真的不想再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声宣布“我不行”了。
天气转暖,大雁回归,挈绿连终于要开始惯例的迁移了,这一次的祭祀被安排在春祭牧场举办,缪宣赶紧趁着这最后的时间,一边翻阅老勃颚留下的笔记,一边请教乌云雅达,临时抱佛脚,补习祭祀的流程。
当阔滦海子彻底解冻时,挈绿连便正是踏上了迁徙的路途,这无疑是令人愉快的,因为越是往前走,就能见到越来越多的植物与动物,一夜之间,草原就唤醒了所有生灵,连着这一场迁徙都仿佛成为了某种迎接生命的庆典。
缪宣也终于不用披着厚氅,重新单穿期他那四季不换的袍子,他骑着幽影与乌云雅达并行,按理说这匹黑马不可能老老实实地慢行,但乌云雅达正骑在温顺的小白马上,于是幽影也放慢了脚步,不再撒野乱跑。
“……真的不跳祈福吗?霍埃兰勒,你的力量是属于黑夜的,会很适应祈福这一部分。”乌云雅达温柔地劝道,“而且祈福也是最简单的,只不过是换上比较沉重的衣着而已——你介意穿裙子吗?”
缪宣陈恳地拒绝:“雅达,我不介意这个,但祈福还是您来吧,您的天恩更合适。”
祈福部分的舞蹈全部来自白鹿的传承,因此甭管演绎的祭司是女是男,都得统一体现出带着“大地”、“哺乳”和“孕育”意味的标志,比如头戴有鹿角装饰,再比如穿着雅达制式的长裙,而假如是男性穿着长裙,还得佩戴假胸。
乌云雅达想了想,又问道:“那也没关系,也有替代方案,你可以不穿上衣——穿环后戴着铃铛也能表示出这些意向。”
缪宣强烈反对:“不!我拒绝!请务必让我单跳祛秽的部分!”
乌云雅达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我认识的勃颚们都喜欢简单些的装束,我还以为你也喜欢这样呢。”
缪宣:“……”
乌云雅达看着缪宣的神情,忍不住开怀大笑,她不再和这个亲切的后辈开玩笑,而是顺势转移话题,与他谈论起草原上的草药来。
乌云雅达早就想好了,她要在死前把自己的所有知识都传给霍埃兰勒,她的弟子中没有人能承担起雅达的名号,挈绿连的未来必定要交到这个少年的手中。
草药话题让缪宣十分感兴趣,他听得很认真,而就在两人聊得投入时,阿拉坦骑着马驾到了两人身边:“小叔叔,乌云雅达,最新的消息——”
“莫日格勒部和颚伦部邀请所有的部族相在寒灾后聚,由所有祭司们共同举办祭祀,祛邪祈福,父亲已经答应了!”
缪宣一愣:“是两大部族一同牵头的?”
阿拉坦神情凝重
:“是的,但具体是由哪一方先提出的,我们还不知道。”
莫日格勒和颚伦是草原上的最强的两大部族,因为历史原因积怨已久,但这一回他们竟然决定合作——有许多小部族是没有祭司的,这个聚会他们一定会去。
而一直以来,挈绿连和莫日格勒之间的关系都很不错,挈绿连能公然抵抗颚伦部也是因为有这位盟友,而这一次莫日格勒的格根汗亲自发来邀请,达日嘎赤就不会拒绝。
不过这种由不同部族的祭司们联合祭祀的情况是曾发生过的,一般来说都在大灾难后,所以这个聚会也算有例可循……但那位发起者的目的真的是这样简单吗。
缪宣正想着他在圣山上看过的典藏,却不想突然被乌云雅达按住了手臂,此时此刻,这位一向慈祥的老妇人正定定地望着他,一字一顿地道:“霍埃兰勒,你明白了吧!”
缪宣:“?”
“我们,即将和这片草原上的所有祭司们共同祭祀,高下立判的时候到了。”乌云雅达的眼里,仿佛燃起了熊熊战火,“霍埃兰勒,最强的祭司是不会有短处的,你还只想跳祛秽的部分吗?趁现在穿环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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