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正旦,正是一年里最该普天同庆的日子,于是私塾也放了几天学,容许门下的猴崽子们各回各家,该彩衣娱亲的就去穿老莱衣,该承欢膝下的就去背吉祥话,只有功课不许拉下,否则竹板炒肉。
霍聿怀从来是不怕这种考验的,作为一个已经半只脚优秀毕业的人,这位西北小做题家当然是高枕无忧,只是可怜了他的表格卫景桓,这节假日还没过几天,小卫同学就先后分别挨了老子、娘、老太爷并老太君的爱心体罚。
对比过于明显,因此在兄弟小聚时,卫景桓格外委屈愤懑,他难以理解地质问:“我到底干了什么,又是我要挨打?这三个月我可是好好遵守族学规矩,什么都没做!”
霍聿怀:“……”
霍聿怀盯着这铜皮铁骨、上蹿下跳、没事人一般的表哥,沉重地回答:“我觉得这一切正是因为你什么都没有做——所以你空白的课业无法通过任何检查。”
卫景桓:……
卫景桓被说服了,于是惆怅地叹了口气,不再折腾,老老实实在桌边坐好,一边等着热酒与小菜,一边望着酒楼窗外的张灯结彩。
虽然天气比以往更加寒冷,但今年的新春却要热闹上许多,喜气洋洋的人们挤满了街道,享受着这几年来难得的盛景。
此时恰好有一个大戏班子经过,颇有巧思地把戏台搭在了花车上,布置虽然十分简陋,但唱百戏的主角却嗓音洪亮,一番倾情演绎下来效果极佳,说是声遏行云也不为过。
卫景桓仔细听了几句,当即辨认出这是在唱孝烈将军从军北上、击溃蛮鞑的曲段——他的娘和奶奶都很喜欢这折戏,他也从小听到大。
望着这吹拉弹唱的花车缓缓前进,霍聿怀的脸上也逐渐浮起了笑意:“今年的新春真是热闹,官民同乐,表哥,你还记得之前那些危言耸听的文会吗?总是说什么靼人南下、国本堪忧,不就是倡导投降么?哼,都是些短视的胆小鼠辈,也不看看如今咱们双喜临门,边关大获全胜!”
卫景桓一愣,随即压低了声音道:“其实我早几日偷看了老爹的信,我们家戍守边关的族叔说是并没有取得什么‘大胜’,边军只是成功围剿了一支靼人的队伍,不算很厉害,而且也就百余人……”
霍聿怀的笑容顿时一僵,随即浮起几分无奈:“看来那些人又在奏折里过分夸耀军功了,这种好大喜功……也罢,这军功虽然报大了,但好歹全歼了敌军,也很值得庆祝。”
店家麻利地上了小菜和热酒,两人便吃起酒来,这路边的酒楼能有什么窖藏好酒?但少年们就着窗外的人间喜乐下酒,也品出了些盛世繁华的美好滋味。
卫景桓嗑着花生,回想着族叔信件里的内容:“你还别说,咱们这一次可是立了威,不仅全歼了鞑子,还斩落首级砌京关,我听说那鞑子小头领先是被陷阱生擒,最后活生生地挂死在城墙上,尸首死不瞑目,保管能吓死那些还敢犯边的鞑子!”
“果真?那可真是好事!”霍聿怀听得高兴,又姿态温雅地喝了一盏酒,“但一刀也太便宜了他们,千刀万剐才是正好。”
“鞑子么,拉一刀尽够了,凌迟不是浪费咱们边关将士的力气?反正鞑子都信奉不流血的去死才是体面的事,只要能杀人诛心,怎么个杀法都合适……”
卫景桓这么说着,又不屑地笑道:“你还别说,我爹告诉我朝中竟有酸儒说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什么‘有违天和’,竟然怪罪起边军手段酷烈!”
霍聿怀只觉得这些人不可理喻:“对待敌人就该不择手段!这些人也就动动嘴皮子,虚伪狭隘,不提他们了,扫兴——我听说边军用了很巧妙的计策,是那位将军带的兵?”
卫景桓当即就被转移了话题,他自豪地一笑:
“领兵的将军正是我的族兄卫冠军!少年英雄,他的天恩和我还是同出一脉的!”
霍聿怀嫌弃起表哥:“得了,功劳都是小卫将军的,你少给自己贴金,快同我细说,当时是怎么设陷阱的?”
两个少年郎立即热烈地讨论起战术来,挪动着碗碟酒盏,恨不得面前摆着沙盘,就在他们聊得正开心时,这酒楼的酒家带着小二上了楼,给每一位客人拜过年,还奉上了赠送的好卤肉,单以分量和味道来看,非常有诚意。
“诸位!双喜临门!咱们商州的将士们大败鞑子!”店家是位年过半百的老人,早已满头华发,此刻他高举着双手,朝四座团团拱手,双眼里竟隐约含着泪光。
“我本是商州人,早年离经叛道,忤逆父母四处经商……当年小老儿远在他乡,老父老母并族亲都遭了鞑子的毒手,如今咱们大胜了靼人,小老终于能告慰爹娘在天之灵!”
鄂州与商州毗邻,在此生活的百姓中有许多是从商州内迁的,在二十年前几乎都遭过兵灾,深恨靼人,店家这一笑一哭顿时就引起了众人的共鸣。
靖康耻,犹未雪啊!
一想到那些遭难横死的父母妻儿,亡魂关外的戍边将士,惨遭□□的皇室宗亲……而这奇耻大辱又被南朝硬生生地咽下,边关百姓们不仅没能换来朝廷知耻而后勇的奋起抗争,反而等到了官家迁都退让,甚至举全国之力放血割肉以饲恶狼……
酒楼里的客人们被挑动了情绪,纷纷叙述起当年被外族欺凌的往事了,又不知从心窝里掏出了多少苦恨冤仇,陆陆续续有好几人阔绰出手,他们掷钱烫酒,见了人便热情请客,只为了庆祝今年年初的双喜临门。
直到夕阳西下时,这一场酒楼店家和客人的聚会才刚刚结束,卫景桓和霍聿怀不舍地告别了刚结识的几位好汉子,这才踏着夜色,相伴回家。
年节几日来都是没有宵禁的,两个半大少年便慢腾腾地走在热闹大街上,卫景桓抬头望着圆滚滚的月亮,他今天高兴极了,于是便觉得这月亮也可亲起来,只愿千里共婵娟,全天下的南人都能同喜同乐。
霍聿怀当然也是很兴奋的,他终于忍不住了,低声问道:“表哥,你上次同我说的——还作数吗?”
卫景桓一个激灵,先确保周围没有熟悉的人,这才鬼祟地对大表弟道:“当然作数!我已经联系好了几支商队,最近我爹娘看得紧,等过几日,你就和我一同去见那些引路人……”
霍聿怀了然,这是要让他用“谛听”去试探对方是否可靠了。
虽然他很抗拒使用这份力量,但这是必然的步骤,一切都是为了他们接下来的这趟旅程,在深入草原之后,他们能够信任的就只剩下向导和商队。
卫景桓又神神秘秘地道:“到时候我们先跑到商州,然后再伺机出关,这绝对不能让咱们的家人知道,但这一路过去又不能没有接应,所以我已经同族兄搭上了线……”
霍聿怀一惊:“你的族兄不会就是——”
卫景桓骄傲:“不错,正是你敬仰的少年将军,我的族兄!”
霍聿怀不喜反忧:“那你肯定没和他说实话……唉,怎么能叫小卫将军担上这等干系呢,我们这样偷跑一定会累他担忧的吧?”
卫景桓:“……”
卫景桓:“那你去是不去?”
“当然去。”霍聿怀斩钉截铁地道,随即又不自在地咳嗽了几声,换了个话题,“这些年来商州是不是一直都在优待商队?我听说连关税都比其余州郡低了不少。”
“是啊,戍边的赵老将军体恤百姓,他的夫人孝烈郡主也慈爱宽和,还为了此事特意上表朝廷,这才有了现在这样的优容……”
卫景桓向往道:“我的族叔和族兄能在赵将军的旗下效力,实在是
很幸运,有赵将军这样的忠臣良将在,我们终有一日能收复失地!”
圆月如银盘,高高地悬挂在天穹之中,林姨抬起头,望着这抹冬日里极难得的清晖,不由自主地走了神。
月满则亏,再皎洁、再美丽的月亮,也迟早要陷入阴云当中,被天狗吃得支离破碎……
南人的新年来临了,但这份热闹是无法从南方传到草原的,靼人与南人历法不同,庆祝的节日也截然不同,更何况此时的草原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远不到春暖花开,又有什么可庆祝的呢?
但林姨还是找到了凑活的办法,她用干酪、酥油和炒米弄出了一道改头换面的炸年糕,又在酥酪上淋了一层蜜糖,整得色香味俱全——这样一道小点,在冬日的草原上就是最奢侈昂贵的享受。
缪宣一尝到这久违的浓郁和甜蜜,顿时就被打动了,与缪宣共感的小系统也发出了满足的喟叹,一人一狐同样流露出幸福的神情。
甜蜜是刻在所有人本能中的渴望,糖在草原上又是如此稀少,尤其是在商队绝迹的寒冬,这一切就更加难得,在此之前缪宣都不知道自己是这么喜欢甜食的人,可见环境改变人,这个世界重燃了他对蜜糖和果蔬的喜爱……
当然此刻缪宣尚且不知道,在他未来注定要去的某个世界里,他几乎连肉都吃不上,每天在冰海中捞变异小球藻果腹,为了点带甜味的地莓天天追走冰,可谓饥寒交迫——所以说这有肉吃的日子,还是得珍惜啊。
寒冬的草原是最无聊的,但偏偏又极其危险,但缪宣到底是遵守了他的诺言,拉着三个大侄子进了几趟山林,成功地掏出了一只冬眠的熊。
这位大吨位的倒霉蛋最后被带回了人类的营地,紧接着又被端上了餐桌,获得了所有食客的一致好评……
就在缪宣决定再探一探深山时,幽影又折腾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在某个正午,它踢断了一位小奴隶的肋骨。
“伤到人了?”缪宣有些诧异,“我不是禁止外人靠近幽影吗,这是怎么回事?”
幽影桀骜不驯且性格暴躁古怪,只有缪宣才能在双方都不受伤的情况下制服它,而且这匹黑马也实在是骄傲又聪明,从来不会主动靠近人类,在撩小母马之外的自由时间里,它总是独来独往。
因为这些原因,缪宣选择了半放养,可就算是他刚抓到幽影时都没有出现什么伤人事件,现在怎么又有了?
“因为那个小奴隶私底下偷偷靠近幽影,他竟然想驯服它,不知天高地厚!”林姨冷笑了一声,“是我管教无力,竟然养出了这些人的贼胆,小殿下,我已经安排了鞭刑,您看接下来怎么处置?”
这里的处置可不是什么温柔的词汇,值得就是奴隶的生死了,但犯了大错的奴隶能有什么好结局呢?尤其是那些冒犯了贵族出身主人的侍从,比如说阿拉坦的断臂乳母琪琪格——她只是遭受了贺敦的迁怒,就差一点丢了性命。
“带我去看看他吧。”缪宣很快做出了决定,他对林姨道,“这孩子的行为有些奇怪,也许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变故。”
缪宣对这个犯了错的奴隶并没有什么清晰的印象,只记得他大约只是一个六七岁的男孩,身高差一点就要卡到车轮的边界,但一个普通人是不会有胆子去驯服幽影、而且只是被踢断了肋骨。
假如幽影真正发怒,它能轻易地把一个人类孩童踏成肉泥。
受完刑罚的男孩被扔在马圈的角落里,虽然没让他躺在雪地中,但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一个漏风的毡帐角落就足够夺走他的半条性命。
果真和缪宣所预料的一样,这个小奴隶的血条下出现了一段短短的蓝条,看来是半途觉醒了天恩,这种情况比较少见,往往会在孩童遭受巨大变故时发生,也许正是这
份力量给了这个孩子莽撞的胆子。
有天恩的人,自然就不适合再作为附庸了,而缪宣也不愿意他的养老日子团里出现这样不合群的成员,他并不关心这个小孩是为了什么这样做,他只希望他的毡帐能保持着内部的祥和与太平。
既然决定了要把人送走,缪宣便不想再管,只转头对林姨道:“既然是与驯兽有关的能力,那就直接送给朝鲁,事情的经过还是要和巴日说一声。”
有什么事情就让挈绿连的大管家头疼去,反正巴日十分靠谱,总会给出一个解决方案,正好他这边也用不到人,最好以后都别给他分奴隶了。
林姨低声应诺,这件事情在缪宣看来就是一件再小不过的插曲,也就在他正准备转身离开时,草堆里的男孩竟挣扎着爬起来:“我不走,既然我,我是你的奴隶。”
缪宣还没说什么,林姨已经一个眼刀狠戾地甩下去:“一个犯了错的奴隶,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
“我知道你是谁!”这个男孩全当没听到,只一脸苦大愁深的模样,“你是霍埃兰勒,虽然你是我的主人,但我总有一天要杀了你!”
缪宣:?
“我的父亲是哈丹巴塔尔,我的兄长是阿都沁夫!”男孩的声音嘶哑,双眼赤红,肮脏到看不清眉目的脸上挂着结冰的鼻涕和眼泪,“我的兄长技不如人,死在你的手中!我的父亲带着残部来投降,又被你的兄长杀死——我一定要打败你,堂堂正正地杀死你!”
缪宣:……
哦,原来是那两个人啊,一个是带着土剌残部来投降,被达日嘎赤斩首的土剌高层;一个是掳走阿拉坦和格日勒图,最后被他杀死的骑士;确实都不是寻常人,但不提及履历的话他还的真记不起名字……
但这种事情原来是可以说的吗?这孩子就这样坦白了,都不怕面前这仇人反手送他回归长生天的怀抱?
缪宣瞅了瞅小地图上代表男孩的小绿点,有些茫然地想,也许他确实不太理解草原文化的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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