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了秋,天气是一日凉过一日,尤其是千秋节前的一阵秋雨,简直要把人心都浇个透凉。
不过是短短的几天,京畿内外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戒严,许多老字号的店铺在悄无声息中关门谢客,要知道这些商家可是少有的即拥有后台、又相对良心的铺子,一直以来顺风顺水的,也不知怎的就触犯了上面那些大人们的忌讳。
但不论如何,千秋节总算是要来了,在这个节假日稀少的时代,几乎没有人不期盼这短暂的庆祝,好似不论贫富,都能从中得到些好处似的。
在这样热烈的氛围里,沐凤阳终于以滇南王的身份正大光明地进入京城,前来迎接他的是如今皇帝的新宠,貔貅卫的姜督卫。
是的,曾经最受陛下信任的兰宣如今已经沉寂了,一夜之间,他从皇帝“如兄如师”的兰卿转变为“恣意妄为”的外戚,不知有多少人为此拍手叫好,迫不及待地想要掠夺那份正在闲置中的权柄。
城门口,姜督卫一脸客套的谄媚,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表演痕迹,相当热烈地表达了欢迎,同时委婉地表示麒麟卫遭到前督卫牵连,如今正在封禁中,但只要王爷您愿意,它从今往后就是您的卫所了……
沐凤阳冷漠地看着这人的表演,随即倨傲地表示麒麟卫配不上他,直言京城这一亩三分地不过如此,他要回滇南搞亲兵。
姜督卫:……
皇帝刚强硬地回收了滇南的兵力,一个无权无势的小王爷还想再养亲兵?
沐凤阳的直白弄得姜督卫没法接茬,于是他只能转换话题,很不幸地再次被杠,类似的对话车轱辘般打转,两人都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论是恭维还是骄横,他们都找准了各自的定位,竟然神奇地维持住了这还算热络的寒暄。
姜督卫:这是什么档次的蠢货。
沐凤阳:狗贼我必杀你。
在两人的互飙演技中,这场接风席实在是宾主尽欢,随后他们带着各自的扈从,一同踏入了皇宫。
朱红的大门就好似这辉煌宫殿的血盆大口,沐凤阳毫不畏惧地踏入了这只巨兽的食道,但在宫门闭合的一瞬间,他还是忍不住回过头……
什么也没有。
是啊,他已经不是麒麟卫的子弟了,更不是藏在督卫羽翼下的弟子,他的身后将不再有督卫的身影。
沐凤阳其实很清楚兰宣在昨夜找他的目的,不仅是告诉他所有的真相,还劝着他早日离开京畿的,如此殷殷关切则能不叫人动容?可这样的好意,他到底是辜负了。
昨夜一别,即是永别。
这条复仇的道路,他终归是要独自走完。
万众瞩目的千秋节,终于在一个万众瞩目的日子里降临了,就连缠绵不休的秋雨也知情识趣起来,适时地退避三舍。
正午的烈阳中,魏彪跪在西局内的正堂下,头顶是遮不住日光的屋檐,膝下是平坦的青砖,作为指定体罚地点,这地方在几年来已经被他跪得油光水滑,再跪下去那光可鉴人指日可待。
“……千秋节后,麒麟卫应当就要动一动了,兰宣是不会有空的,来做这件事的必然是唐自强。”
魏谨背着手,高高地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道:“但这事情你是不必管、也不能管的,我不论你曾经做过什么,现在又想做什么,立即给我打消这个念头。”
“是。”魏彪恭恭敬敬地应诺,他心知自己的想法已经被义父看穿了,只怀这最后一丁点的侥幸,希望能蒙混过关。
可魏谨是谁?他一口就说出了魏谨心底的秘密:“我知道你憎恨达官显贵,也与安乐王有死仇,但你不该掺进这件事情里。”
魏彪浑身一震,和煦的日光下,他的背脊后竟涌出了冷汗。
魏谨似乎并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多费口舌,他点到为止,随即冷漠地下令道:“今夜你只管去找兰太后,找到后就把她送到常州府找兵马司述职……”
“假如亥时前还没找到人,那就不必再管太后,直接出城去柳州。”
柳州?
魏彪错愕极了,要知道柳州就是迁都的必经之地,西局正分出了很大一部分势力在当地,魏谨这话的意思其实是想保下魏彪,最起码让他做出置身事外的样子——用辅助迁都这个借口,隐瞒寻找太后失败的责任。
魏彪终于维持不住表面上的镇定,下意识反问:“督主,那你呢?”
魏谨:“我自然要戍卫在陛下身边的。”
这么说着,也不知道他又想到了什么,像是在走神一般至眺望着远处的天幕。
作为皇室大内中最强的厂卫,魏谨会有这个任务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只是此次千秋节与以往可截然不同,想要复仇的朱昭魑魅将袭击京城,皇帝身边的守卫反而成了最危险的职业之一。
那位小皇帝当然会保自身安然无恙,但他身边的人呢?
魏彪有心想问,却又无力地发现这是连魏谨本人都无法决定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论他的义父有着多高的地位武功,也不过是那世上最大的显贵、至高无上的皇帝可以随意处置的小卒子。
于是魏彪不再问了,他低垂下头,咬牙道:“是,我必完成使命!”
夜幕降临,皇宫内的灯光在悄无声息中被宫侍们点亮,各色各样的火光把夜幕拒之门外,以确保这个夜晚的喜庆祥和。
千秋佳节自然是要与民同乐的,而这份恩赐自然要由天子施舍给他的官员,再以此泽被万民。
沐凤阳自然坐在赴宴的群臣中,他早已洞悉了小皇帝的阴谋,自然也能揣度出他的想法,今晚这场夜宴就是不折不扣的鸿门宴,除了被小皇帝选中的臣子,其余人恐怕都是早已定好的“牺牲”。
也不知道我这个滇南王,在祭台上占据了多大的位置?
高居上首的年轻帝王朝席下端起酒杯,于是他的臣子们回以齐声恭贺,沐凤阳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副与有荣焉的神情。
早在安乐王府中,沐凤阳就已经窥见了魑魅的真面目,而兰宣的拜访更是为他解开了一切疑惑,让滇南王府阖门惨死的罪魁祸首正是这皇位上的恶贼!
沐凤阳的心中满是憎恨,他甚至惊讶于自己还能忍耐住这股杀意,笑意融融地和身边的侯爵们推杯换盏……
虽然这不符合计划,但沐凤阳还是忍不住估量起他和朱祁恒之间的位置,他们之间的差距并不十分远,虽然隔着厂卫和魏谨,但只要让他靠近!只要让他靠近!!
这一刻,简直像是被上天都听到了沐凤阳的祈愿,一个小太监恭恭敬敬地走到席间:“滇南王,陛下召见您。”
在群臣艳羡的目光里,沐凤阳紧跟着使者来到最高的席位前,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请安觐见的,但奇迹般的,在直面这位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听着他怀念老滇南王的虚伪悼词里,他竟然没泄露出任何不该有的情绪。
舞乐更加喜庆了,只见那高台之上的皇帝朝沐凤阳举了举杯:“我听说滇南王还未娶妻?”
一旁的貔貅卫适时道:“小王爷如今日夜笙歌,确实不能再荒唐下去了。”
于是众人都笑起来,皇帝兴致勃勃地表示要给滇南王赐几个宫女美人,几位自诩新晋宠臣的臣子们则争相献媚凑趣,装模作样地讨要起这份好处,叫筵席的气氛越发热络。
时机正好,大昭遍地的州府开始进献贡物,于是珍奇异宝流水一般淌过大殿,几乎要晃花了所有人的眼。
亥时将近时,皇帝终于厌倦了这样的献礼,他站起身:“诸位爱卿,今日朕愿与民同乐,京畿城门处将有千余焰火献礼,请各位与我同赏。”
焰火表演吗?这可是个新鲜的东西,虽然焰火爆竹早已有之,但皇室会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展出还是很罕见的。
这种时候可没有人不捧场,众人纷纷起身,等待皇帝先行。
盛装华服的青年带着他庞杂的武卫与侍从,从高耸的台阶上一步步走下,于是沐凤阳就眼睁睁地看着他的仇人走近——很快,他们之间的距离就被缩短至短短几步,
沐凤阳紧盯着朱祁恒,他知道就是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导致了千千万万人的惨剧,不仅如此,他还想拖着整个京畿为他替死、逼得兰宣迎战魑魅!
只要杀死朱祁恒,一切都将迎刃而解,魑魅会溃不成军,约束将不攻自破,大仇得报,冤魂安息
沐凤阳想,这是了结恩怨的最好时机——
一枚羌笛,悄然滑出了沐凤阳的袖口,无声地落入了他的掌心中。
天色昏沉,以皇宫为中心,京畿内也外亮起了明亮的灯火,但这份热闹延续在主干街道与四大市集中,欢乐的人群流淌在这份夜幕中的明光里,这罕见的热闹仅次于除夕元宵,竟凭空捏造出些许盛世的影子来。
在灯火微薄的角落,几辆骡马拉拽的车辆正不紧不慢地走在河堤边上,这是一个单薄的车队,陈旧的货车上绘制着模糊不清的标志,一动便吱吱呀呀个不停,所有车辆上统一罩着油布篷子,隐约能在油布下看到活物的身影。
这车队唯一的优势,大约就是镖局护卫和赶车商旅了,他们大都是体格精壮的汉子,看着就知道是好手,也不知这车队载着什么东西,在这样的护送下应当能顺利抵达终点吧?
在这昏暗的夜色里,一辆车篷中竟隐约传来二胡的乐声,很快这声音就消失了,又只剩下一片寂静,但假若你愿意钻进那竹架子撑着的油布,就能听到一个苍老而微弱的歌声,它只拘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一窜出油布,就被夜风吹散了。
“……头顶是雷公电母卷云来,脚下是阴曹地府挟风至……”
黑暗中,一个佝偻的老人搂着自己的膝盖,靠在木箱子前,低声哼唱:“只听那噼啪堂惶杂嘈咋呼……天地,血泪流……”
“爹!”老人的女儿终于受不了了,她压低了声音,“爹!你就不能歇一会儿,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没了琴你怎么还能唱!”
“……那翡鳞变作了瓦砾,那翠羽落成了草泥。”老人浑然不觉,继续他的哭麒麟,可他的身体本就虚弱,这么不间断地唱着,竟是嗓子唱劈了也不肯停,“大好一颗麒麟头,竟腐烂生蛆…腥臭难当…只见骨肉不见皮……”
王媸长叹了一口气,摸黑爬到老人身边,拿着竹筒就想给他喂点水——为了这趟旅途的顺利,不会拳脚的人都很有作为累赘的自觉,除非捱不住否则不碰食水,就连年纪最小的孩子都懂事地不吃不喝。
这嗓子哑成这样,实在是没法了……王媸心中埋怨,可当她捧住了老人的下巴时,却错愕地摸到了一手的湿润。
怎么会这样?爹为什么会哭?!
自从老人疯魔后,除了弹唱之外便麻木得像是木头,根本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哭泣更是从未有过,王媸被这反常的一幕吓住了。
“大姐,是没水了吗,我这里还有。”又一道柔柔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是戚淑德,她一直关注着王媸,此时便也摸索着凑过来。
王媸定了定神:“无事,你好好待着别乱动,仔细又撞了头。”
戚淑德立即不动了,乖乖地蹲在原地,王媸擦了擦手中的水渍,熟练地照顾起父亲,哄着给他灌了点水下去,老人嘴里喊着水,总算是消停了。
歌声停歇,四下便只剩下车轮骡马行进的声响,王媸松了口气,可还没等她完全放下心,又一道女声幽幽响起:“你们姐妹这样亲近,可真好。”
王媸在黑暗中瞥向另一个角落,那里堆满了软垫和毛皮,属于小破货车上的vvvip高座,只供贵人尊享,它理所当然地属于那位唐同知带来的高贵夫人。
王媸不知该怎么回应这个话题,只好例行关心道:“夫人,您现在感觉如何,渴了么?”
“不,我不渴。”兰琴拒绝了,在短暂的沉默后,她又轻声笑了笑,“唉,我可真羡慕你们。”
王媸:……
王媸只觉得不可理喻,一个吞金咽玉的贵妇人干什么羡慕她们?她能羡慕什么,是孤苦伶仃的亲缘,还是朝不保夕的遭遇?
不过这个夫人已经有些不正常了,她的一些问题倒也不必认真回答。
就在王媸无奈的当口,骡车突然缓缓停下了,这河边距离城门可还有一段距离,她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抽出了身后的短刀,撩开油布:“叔?”
车夫的声音低低地传来:“是阉狗。”
几乎就在这话语刚落的一瞬间,一道破风声就凭空传来,车夫来不及躲避就坠下了马车,也不知道他是被什么击中了面门,竟痛得忍不住大叫出声来。
王媸大惊,但仍旧镇定,她翻身顶了车夫的位置,试图把他从泥地里捞起来——
“既然知道自己被追上了,还是这样不留口德啊。”
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从王媸身后的车篷上传来,很勤快,是属于少年人的。
王媸立即抬起刀,在昏暗的光线中对准了车顶,那里果然离着一道颀长的人影,而更令人恐惧的是,这孤河独江的滩涂上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数只鬼影般的追兵,他们沉默地围拢,包围了车队。
这一刻,一切嘈杂都消失了,只剩下潺潺流水的鬼祟声音,这条不息的江河奔腾着穿过京畿,虽然养活了这片土地上的黎民百姓,可也运走了不知多少亡骨遗骸,而就在今日,它又要容纳下一条抗争的性命了。
一片沉默中,还是车顶上的少年打破僵局,他没去管王媸,只自顾自地半蹲下,对着油布篷子不怎么尊重地道:“太后娘娘,我们来接您了,您该回宫了。”
他说什么?太后娘娘?
王媸惊呆了,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呢,那车厢里的贵妇人就自个儿露了面,只听她掀起油布,柔柔地问:“我会回去的,你们让我先去见见大姐姐,好不好?”
少年:“……”
少年笑了笑,听起来像是嘲讽:“您想见大娘娘是么,好,我们先去皇陵,然后您乖乖回宫,这样如何?”
贵妇人显然是不乐意的,可她还没来得及回答,车厢角落的老人却突然扯着嗓子哭号起来!
这老人一向是个安静的痴子,除了唱歌之外再无旁的出格事,连他的女儿都忘了疯子惯常的秉性,以至于在这生死存亡的旅程中没有束缚他的行动。
车顶上的少年不耐烦地低声咒骂,王媸的脸色则在一瞬间变得惨白,角落里的戚淑德骇得直扑上来就想要捂住老人的嘴,可这老人又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硬生生挣开这瘦弱少女,野兽一般地嘶嚎起来,悲恸地吐出了清晰的句子——
“麒麟要死了!”
“麒麟要死了——”
“麒麟要死了啊——!!!”
亥时。
即便在千秋佳节,京城的城门之下也还留有一部分守卫,对于军队的调遣,这些低层官兵是不会得到多少风声的,他们只是待在各自的岗位上,百无聊赖地俯瞰着短暂的繁华。
“今年真是奇怪。”有老卒发牢骚,“以前在千秋节守门的人都能有吉祥果儿和一吊钱,今年却是毛都没有,一定被上面的吃掉了。”
“可不是。”他的同伴也啐道,“还专门挑兄弟们守门,不就是摆明了欺负咱们没门路。”
众人一口地骂起来,皇帝老爷过生日还不让人甜甜嘴,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那既然上面不给脸,就别怪下头的人自己争,这份钱十有八九得靠着来来往往的商旅了,反正千秋节过后商队还是要走的,到时候再狠宰一笔也不迟。
老卒们说说笑笑间,这不能过节的怨气也就逐渐消散了,正待他们想要分享一囊劣酒时,一人突然道:“我怎么觉得这天色不对劲?”
这话古怪,大晚上的还有什么天色可瞅?几人纷纷抬头望天,确实是阴沉沉的夜晚,秋夜自然是寒凉的,天空中没有什么云朵,也没有月亮星星的影子……
可是,没有阴云遮蔽的夜空,怎会望不见星月呢?
这个发现叫人平白无故地打起寒战来,一时间无人开口,只任由寒风呼啸着刮过,秋风刺人并不奇怪,可这风竟越发鼓噪起来,像是纤薄的刀子一般,剖过皮肉。
天上又开始下小雨了,稀稀疏疏,零零碎碎,一位老卒忍不住摸了摸脸,触手湿热,紧接着,他嗅到了腐臭的血腥味。
到底是什么样的惨烈景象,能被称为“血雨腥风”?
也许只有此时此刻,才是最好的解释。
这噼里啪啦的腥雨喧嚣着坠地,这刀子一般的狂风鼓噪着过境,浇灭吹熄了万千火光,又击碎了京畿美梦,天地间是泼瓢血雨,人世间有黑云压城,寒风呼号,鬼祟嬉笑!
城门上的老卒们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或恐惧跪拜,或疯癫呼喝,眼见着就要成为第一批惨死的亡魂时——
他们被人从墙头揪下,干脆利落地扔下城门,又毫发无伤地躺在砖石道路上,这其中的力道转挪玄妙至极,必然是宗师出手。
这些侥幸逃生的人抬起头,却再也看不清城墙之上的景象,前一刻还是无云的天穹在这一瞬竟暗无天日,直到……
直到那依稀是烽火台的位置,亮起了一泓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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