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变发生的时候,又是在一个迫近凌晨的深夜。
精神力小地图被触动,安乐王父子被挪出幽禁之所,快速地转移到了京畿郊外某个隶属于皇室的别庄里。
这群人都不睡觉的吗?
缪宣翻出被窝,奔着郊区而去,这一路上着实感到了疑惑——还是说《赑屃碑》除了副作用之外还有一个熬夜特色,阴间时间练习效率翻倍……
简直就像是要佐证这个猜测一样,当缪宣追着踪迹即将抵达目的地时,不出意外地被拦住了。
夜风里,魏谨背着灯光站在庄园外,他的衣袖被露水濡湿,也不知道他已经在此等候了多久。
这是一个无月的夜晚,荒凉的郊外空无一人,只有别庄内灯火通明,照亮了周围的野地。
当缪宣果然出现在野地中时,也不知是出于遗憾还是喜悦,魏谨叹息般地道:“兰督卫,请止步。”
“麒麟卫的职责是斩妖除魔。”虽然缪宣不想浪费口舌,但他还是尽量可观的说道,“宗室血脉屡遭劫难,安乐王父子就是下一个受害者,我怀疑那只灭门案的妖邪要找上他们了,请让我过去。”
魏谨:“……”
魏谨望着眼前这个义正辞严的男人,脸上闪过某种复杂的神情,紧接着他阖了阖眼,再睁开时又冷静下来。
果然瞒不过他啊……魏谨在心中叹息,两次灭门案当着麒麟卫的面发生,兰宣怎么可能什么都没发现呢?也许他查到的东西更多更全,甚至还知了一部分的真相。
可那又如何呢?
你不该来的。
“兰宣,朱昭妖邪无人能敌。”魏谨再一次规劝,“不论有多高的武功,多强的修为,所有遇上妖邪的人必死无疑,这是王朝的诅咒,即便是你,那也是螳臂当车。”
缪宣就当做没听到这话,此刻他已经放开了感知,将自己的精神力领域笼罩在这一片范围内,只是旷野与庄户却都是一派祥和,没有什么可疑的痕迹。
既然感应不到妖邪,那么就处理魏谨,缪宣直接道:“是陛下让你来的吧,此事了结后我会去向陛下请罪,我的生死与你无关——妖邪将至,让我过去。”
魏谨心知兰宣已经下定了决定,于是便不再说什么,只是抽出了别在身后的一弯勾刀:“督卫,请。”
让魏谨拦截在此的人确实是朱祁恒,这位年轻的帝王却并不希望他的表哥涉入这件事情,安乐王父子只是他准备给幽蓟台的陷阱,而对这叫人又爱又恨的兰卿,他则有更妙的安排……
魏谨要做的,只是把兰宣拦在别庄外,等到那只妖邪杀够了,“替死”成功,它就会自己离开。
缪宣还要留出足够的精力试探目标一,于是只抽出了轻刃,他同样清楚自己无需击败魏谨,只要能突破魏谨的防线,进入别庄内就足够了……而且魏谨在这里牵制他,戚燕衡的那边就会很顺利。
朱祁恒想要拦着他么?只靠魏谨一人可不够!
两人都早有准备,这一场战斗便在悄无声息间爆发,一方是玄墨虎兕出柙,一方是碧翠青彩横生,他们对力量的控制都登峰造极,在这样恐怖的碰撞爆发前,遍地的枯草甚至没有受到波及。
缪宣已经许久没有与魏谨交过手了,他们上一次真正的矛盾是西局建立,当时魏谨挖了四神卫的角,其中就包括不少麒麟卫的人,偏偏西局的制度又苛刻,易入难出,厂卫折损率异常惊人……
这些旧事不提也罢,但自这件事情起,缪宣就单方面与魏谨断交,除了公事之外再无往来,一直持续到如今。
与当年相比,魏谨的修为确实进步了不少,但他修习《赑屃碑》的时候是走了最险的路子的,再这样下去他必然短命而亡。缪宣当年也提醒过他这件事,但魏谨对此非常不以为然,他从未珍惜过自己的性命,又要怎样去尊重旁人的性命呢?
一刹那,麒麟刀再次与勾刀相撞,剧烈的气流轰然炸开,方圆一里内再无任何幸存的事务,枯草化作齑粉,青石碎做砂砾,黄土崩裂,走石飞沙。
一时间,两件刀刃不分你我地绞缠在一起,魏谨的勾刀路数诡谲,再加上轻剑不比重剑悍长,那弯钩的弧度似乎在眨眼间就要啄上缪宣的手腕,缪宣内力一震,两人又暂时分开。
魏谨的勾刀在“缠”上可是一绝,再这样纠缠下去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缪宣皱眉,他并不想在魏谨面前暴露自己突破的事,可眼下时机不等人,戚燕衡十有八九已经进入别庄了。
缪宣加快进攻的速度,而魏谨只以为他想速战速决,两人也算是老对手了,魏谨应对得严丝合缝,像是绞藤般死死缠着缪宣。
也就在这样的胶着中,那个东西悄无声息地降临了。
在一瞬间,缪宣的小地图上多出了一只红点,它位于别庄正中央,像是本来就在那里一般,要不是小系统随时紧盯着地图,专注于战斗的缪宣可能都无法发觉。
是时候了。
缪宣猛地后退,脱出魏谨的纠缠,又在这一刻猛地爆发,眨眼间便朝前横掠数丈!
“兰宣!!!”
魏谨怒喝,紧跟着追上,他只隐约清楚这只妖邪的波及范围会很大,但没有关系,这里距离别庄还有一定的路程,即便是兰宣也不可能在几息中——
不,这一回,魏谨又失算了。
这只魑魅的影响范围比鹿蜀卫的计算要广得多,不过是数十丈的路而已,两人竟一同陷入了局中。
这是一种十分玄妙的感觉,明明魏谨亲自主持过“替死”,旁观过魑魅的降临,但直到此刻,他才清楚其中的感受。
……原来如此啊,只有真正置身其中时,才会真切地感知到这一片范围。
他是必死无疑了,魏谨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可他向来是不在乎自己的性命的,他只是遗憾没能拦住兰宣。
魏谨向着别庄的方向望去,却只能隐约望见那道挺拔的背影,他们即将一同死在这里,死在那鬼神莫测的魑魅手中,死在这王朝倾垮的余晖里。
可方才,他是真的没能拦住吗?还是说,他确实是不想拦了呢?
也许……也许……
魏谨突然间,就产生了一个忤逆的想法——也许让兰宣死在这里,反而好过叫他回去。
那是一股很明显的力量,像是阴云压顶,直接笼罩在了缪宣的身周。
朱昭魑魅的影响范围太大了,以别庄为圆心,直接笼罩了方圆数十里的土地,缪宣的猜测没有错,这个东西它确实在不断地变强,也许是因为一次次“替死”的投喂,也许是因为其他别的什么缘故。
虽然天空还是夜幕清澈,地面仍旧枯草焦黄,但缪宣能够清晰地感知到这只妖邪已经降临——不,它早就不是什么妖邪,而是魑魅,成了大气候的魑魅。
【哥,是目标一。】小系统盯着小地图当中那个晃眼的红点,咬牙切齿地喊道,【可算是出现了,目标一就在别庄最中央!】
缪宣当然也而看到了那个老大的红点,他得赶紧赶去,毕竟小地图显示遭到波及的可不只有他和魏谨,戚燕衡父子、沐凤阳、安乐王父子以及西局金乌卫兵马司等等公职人员可都挤在这破地方——戚燕衡会来不奇怪,沐凤阳也来凑热闹却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要知道沐凤阳现在已经退出了麒麟卫,只是一个虚衔藩王,他是从哪里得知安乐王会在转移的时候被“替死”的?
更诡异的是……
魏谨已经不再攻击了,他就这么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他垂着头,阖着眼,手中倒是还提着勾刀,只是整个人都像是失去了魂魄一般,变作了一只僵立着的傀儡。
缪宣盯着这样的魏谨,只觉得心里发毛,他上前一步扣住魏谨命门,顿时发现了问题所在——魏谨不仅失去意识,他浑身上下的内力也一同消失了,只剩下一副淬炼过的空荡身躯,任谁都能随意处置,就算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也能拿着刀杀了他。
这样的情况缪宣实在是太熟悉了,这不就是妖邪在捏碎受害者头颅前发生的事情吗?毫无疑问魏谨中招了,即便他的武功修为已经抵达了超凡脱俗的地步,但还是难逃此劫。
那么问题来了,我又是怎么逃过的?
缪宣心中错愕,只觉得不能理解,难道说是因为他不久前的晋升吗,就靠这一点仙,武力值击穿阈值大成功?
排除法来看的话,这还真有可能……
缪宣拎起魏谨,很轻松地就把他扔出了妖邪的影响范围,但魏谨只是闷闷落地,丝毫没有恢复意识的趋势,可见一旦被妖邪捕获,只有做掉问题的源头才能解决这个情况。
而包括别庄在内,这片区域里还有上千人,此刻他们都和魏谨一样,命在旦夕。
缪宣不再浪费时间,他扔下魏谨后直接朝别庄的中心冲去,他不知道有没有人像他一样不受影响,假如没有,那么在场的所有人都正面临着被捏爆脑袋的危险……
可到底是什么,让他们都失去了意识?
是幻境。
魏谨终于明白了这妖邪最恐怖的地方是什么——它能强制令人沉溺于,由每个人的欲望所衍生出的幻境。
能让那些江湖老隐、武林名宿、世家子弟一同丧失反抗能力的,只能是每个人都拥有,而且无法摆脱的东西。
人怎么可能没有欲望呢?否则这人活在这世上又是为了什么呢?
就像是眼前这一幕。
幻境中,魏谨不再是那个流亡逃命的弃儿,不再是与野狗搏命的阉丐,不再是那费劲千辛万苦挤入皇宫、惶惶不可终日、做尽了脏事才得以喘气的可怜虫,更不是两面三刀、为虎作伥、指望着能把人家拖入苦海的卑劣恶鬼……
不,都不是了,在这里他是清清白白的出身,耕读人家的孩儿。
魏谨很清楚自己所面临的是什么,但他根本就挣不开,这与个人的意志力无关,此时此刻只要他心中还存着一丝渴望,他就无法挣脱这来自内心的欲望。
而这幻境,果然是美妙至极的。
和那些少有才名的文人雅思一样,这里的魏谨三岁开蒙,五岁拜师,早早地考出了童生,拜入中原地带最出名的山门内。
这个世界不再有什么武林争夺、修为功法,名门大派也不再教授武艺,而只传导圣人的道理,有志青年们共同学习,相互鼓励,彼此竞争,期望着有一日能金榜题名。
在这里,魏谨遇上了倾囊相授的好老师,而他的师兄又正好是山长的独子,两人虽然差了些年岁,但志趣相同,于是不论在日常生活还是在课文温习上,师兄对他都极为照顾。
这位名叫兰宣的师兄文采脱俗,很快就考上了状元,自此他也消失在山院里,魏谨只当他是去为朝廷效力,板上钉钉地青史留名,于是大受鼓励,也开始头悬梁锥刺股起来,这样的勤奋果然受到了山长的欣赏,将魏谨收为关门弟子。
再之后,秋去春来,也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这紧跟着就来了新婚之夜,魏谨面前突兀地多了一位穿着红裙、坐在婚床上的人,周围是一片叫好,只道他娶了山长的掌珠,催促他赶紧掀开盖头——魏谨还没掀开呢,眼前的场景又是一转,他竟凭空多出了一对小儿女,儿子与他十分相似,正直善良,女儿则生得艳丽脱俗,偏她得了个魏彪的名字……
魏谨:……
魏谨只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但这阴险狡诈的姑娘又确实是他的孩子,虽然满肚子坏水,天天挨罚,他又不能丢了他,否则他就要走他的老路,沦落到……
等一等,否则会怎样?
这个念头在一瞬间消失,魏谨重新沉入那没有苦难的幻境里。
既然已经成家,那么接下来就是立业了,魏谨继续科考,一门门一步步,带着家小,一路顺遂地考到了帝都。
殿试开科,皇位上坐着的必然不可能是朱祁恒,而是一位面目模糊的中年男人,他看起来是这么的光明堂皇,公正无私,他声音洪亮,笑意爽朗,在青天白日下一遍遍重复着对人才的渴求。
而在这高堂上、王位侧,披着官袍的兰宣赫然在列,他准确地对上了魏谨的目光,朝他鼓励地微笑,他似乎一点都不担忧小师弟会落榜,只笃信着一门双状元,师兄弟接连为私塾扬名。
魏谨也确实做到了,大殿中,他文思泉涌,如有神助,果然一举夺得了状元,皇帝接见,大加赞誉,朱笔一挥,提名榜首!
高头大马被牵过来了,大红的礼花已经系上了,兰宣扶他上马,又一次告诉他——“阿谨,干得好。”
这句话,魏谨似乎听到过许多次,但那必然是太久太久之前的旧事了,他又是惆怅怀念,又是莫名地觉得……
这句话,他是没资格听的。
杂乱的念头一晃而过,眼前又成了九重宫门次第开,宽阔的大道一览无余,金瓦玉砖,这一回的朝堂之上没有厂卫,只有披着金甲的金吾卫,他们除了戍卫帝王之外再不做任何阴私事情,只守着这天地间的朗朗乾坤,叫人钦佩感激。
士子们的马队乌泱泱地踏出宫门,魏谨走出宫门,花雨劈头盖脸而来,他在密密麻麻的花瓣里抬头望去,在远处的高楼上隐约见到了父母妻儿、恩师同学,只是本该在官员列队里的兰宣又不见了,兴许是在同门师兄弟中吧。
春日正好,科举高中,打马游街,满城庆贺,一朝文才倾朝野,天下谁人不识君?
【原来是这样啊……】
一道温柔的声音在人群的欢腾中响起,像是叹息,又仿佛喟赞,它是如此地亲和,但却叫魏谨听得一清二楚、惊心动魄!
【原来是这样啊,原来这就是你所期望的一辈子,金榜题名,大展宏图,名留青史,原来是这样啊……】
这一刻,魏谨终于清醒过来,他剧烈地喘息,就像是从梦魇中挣扎而出的可怜人一般,他仓皇地望着头顶的天幕,于是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只留下天空与大地。
在这碧透清澈的天穹下,只剩下一位披着墨绿衣袍的端庄女子——原来她一直站在人群里,沉默地旁观着一切,直到此时才露出了真实的样貌。
魏谨看清楚了女人的面容,就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竟难得地失态了,他失声道:“是你?!怎会是你!!!”
女子低声笑了,她的五官并不多么精致,但身躯挺拔,姿态舒展,眉眼间是一派平和:“我记得你是最妥帖周全的,怎么,魏内侍竟猜不到是我吗?”
“自你为我送行算起,已经过去好多年了吧……久别无恙呀。”
魏谨浑身发冷,脑中是一片空白,紧接着又涌起千万思绪,可到头来,他也只挤出这一个词:“……娘娘。”
“唉,可别了。”女子闻言失笑,她提了提袍角,复柔声道,“爹娘给了我名字,你直接叫我兰俭礼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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