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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淳风泣麒麟三

    辽东最好的时节,是一年中的春夏季。

    即便是常年寒冷的辽东也有她不那么冷的时候,也只有在春夏相交之际,这苦于严寒的大地才能拥有短暂的温暖,乡间田野上甚至会出现大片大片的野花,它们在郁郁葱葱的草木间簇拥生长,仿佛美人簪在乌发里的宝石,如此的鲜艳喜人。

    缪宣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只在戚燕衡的信中有所听闻,虽然他曾来过辽东数次,但每一次都恰好错过——作为职权责任是斩妖除魔的麒麟督卫,他在这个世界已经停留了二十余年,当然走过这个国度的每个角落,只在近五年才选择长时间驻守京畿。

    很显然戚燕衡对这件事也记得清清楚楚,他带着缪宣走下城墙:“你从未见过辽东的春日吧?”

    缪宣不大想继续这个话题,他眺望着城墙下的景象,在这里能望见整个襄平城内,错落有致的房屋鳞次栉比,共同拱卫着城市最中央的藩王府。

    缪宣一眼就望见了那片最宏伟奢华的建筑群,它完好得像是没有遭到过破坏,仿佛主人还在其中生活一般,他皱起眉:“藩王府中的建筑物无一损毁吗?”

    戚燕衡沉默片刻,没有再提及辽东春日,转而回答这个问题:“是的,同当年的兰氏一样。”

    兰氏灭门来得快速又突兀,一夜之内天翻地覆,昨夜还是人声鼎沸,今早就是遍地死尸,建筑物没有丝毫损毁,所有死者都被捏碎了头颅,死相之凄惨,叫人触目惊心。

    三大脉同气连枝,戚氏也知晓一部分详情,因此戚燕衡才有这么一答。

    在兰氏灭门时,兰宣年仅两岁,整理后事的是兰宣的母亲沈琅,她独自一人为整个兰氏上百余人收敛尸骸,其中甚至还包括她头颅碎裂的爱侣。

    这送葬敛尸的过程就是对精神的凌迟,即便沈琅是出身沈氏的除妖师,她还是难以接受这样的变故,再加上因为孕育而受伤的身体虚弱多病,她在勉力支撑了一年后含恨病逝。

    幼年时的缪宣一直被寄养在沈氏族内,虽然他没有亲眼见过那地狱般的景象,但他曾翻过无数次案件卷宗,以及母亲死前留下的大量书信,二十余年过去,他对这些文字材料几乎都要倒背如流了,但案件还是没有丝毫进展……

    “‘一样’!……你们已经为辽东王收尸了吗,是否破坏了案发现场?”缪宣压抑着心中的急迫,尽量冷静地问道,“麒麟卫什么时候可以验尸与搜查王府?”

    戚燕衡侧头望着他,带着安抚的意味,柔声道:“随时都可以,幽蓟台会尽己所能地配合。”

    缪宣心中仍然惦记着卷宗中的描写,闻言只点点头:“多谢。”

    辽东是戚燕衡的领地,襄平几乎就在他的手掌心,谁也不知道他会对辽东王府做些什么,什么“尽己所能地配合”,虽然话是这样说,但实际上还是不赞成麒麟卫单独检查的意思吗……

    辽东王和他的长子本该是戚燕衡手中最重要的筹码之一,戚燕衡甚至比小皇帝更有动力去保护辽东王府,此次灭门必定也超过了他的预料,在凶案本身上,他是不会有任何隐瞒的。

    但在灭门惨案之外呢?

    兰氏灭门案和王府惨案之间十有八九有紧密关联,缪宣只觉得多年来收集到的情报正在逐渐串联,心中就差最后的临门一脚。

    “这两天藩王府外还有祭拜法事,不宜探查。”戚燕衡继续温声道,“祭拜者主要是王府附庸的和亲家,假如四神卫又需要的话,也可以在此金乌卫的诸位设立牌位,香火由我们供奉。”

    缪宣回过神,心想这么刺激的活动就算了,他可不想让金乌督卫被气活,立即婉拒:“多谢,这便不用了——不过王府还有亲家吗?”

    据他所知这位辽东王可没有义子女,而他的亲生儿女都还未婚娶。

    “自然有,小郡王生前不是还有一门未完成的亲事吗?”戚燕衡没想到缪宣的关注点在这里,他不怎么在意地道,“虽然郡王惨死,但婚约照旧,小郡王妃早在七日前就与牌位成婚,她还咏赋明志要为亡夫守贞,他们的家族好像已经把奏表送往帝京了,不久后大概就会有表彰牌坊下达吧。”

    缪宣没想到竟是这样,他一愣,随即便不再问了。

    缪宣不说话,戚燕衡便随他,两人在沉默中走下城墙,沐凤阳和戚忍冬也期期艾艾地跟在父亲和上司的身后,缪宣在这绵延的城墙下望见了井然有序的士卒,只看这些黑甲武士秩序森严又令行禁止的模样,就能猜测到他们的战斗力。

    看来情报没有错,戚燕衡已经以幽蓟台的《玄序令》为基础,弄出了一套低配版的《霜令》,只为军队服务。

    这么一想,缪宣就又觉得胃部开始抽痛了,他真的十分不想管这事,但既然都亲眼看到了,那就得老老实实地和小皇帝汇报,届时又是数不清的麻烦。

    而在这片黑色的绵延中,那一堆外来的小墨绿就格外醒目了,缪宣一打眼就看到了他的下属们,唐同知正朝着他这个方向憨笑,在周围玄甲士卒们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傻。

    缪宣:……

    缪宣在精神海内,和系统异口同声地接连叹气。

    偏偏在此时,戚燕衡还慢悠悠道:“那就是你的下属们了吧?都是好汉子。”

    缪宣:“……谢谢。”

    戚燕衡低声笑了笑,意味不明地道:“有你这样的当家人庇护,也难怪会有如今的麒麟卫了。”

    大昭的开国三大派分别指的是辽东幽蓟台,江南九星港,以及中原翠翡楼,它们都是在前朝就存在的古老门派,拥有着超过四百年的久远历史,为了抗争前代朝廷的□□,三大门派相互扶持、南北呼应,最后在大昭太/祖皇帝的带领下,协力推翻了暴君。

    而在大昭建立之后,三大门派和皇室之间便开始频繁通婚,四族之间的关系越发紧密。

    随着帝位更替,朱氏皇族们已经不再拥有强大的武力,但君王并不忌讳三大门派的通婚,对派系之间的联盟合作也视若无睹,因为对朱氏来说,三大派系几乎没有威慑力——早在开国之初,四大姓氏就达成了稳固的约定,而这盟约就签订在四氏的血脉里。

    在这个世界里,真正的“盟约”拥有着遏制魂魄的力量,个体实力再强大的人都必须遵守,一旦违反就会报应缠身,祸及血脉,阖族上下都要面临丧失气运、断子绝孙的后果。

    至于这建国之初的盟约内容,臣民之间可谓众说纷纭,但详细具体的条款只有皇室和三大氏族的族长才清楚,戚氏的知情者当然是戚燕衡,兰氏也只有兰宣了,而沈氏——还是兰宣。

    沈氏把命脉寄托在兰宣的身上,这是外姓人包括戚氏也不知晓的秘密。

    百余年前沈氏决定归隐,于是他们把九星港搬到了远在海外的某个小岛上,而因为违反了盟约,沈氏子孙在武学上的天赋一代不如一代,如今的小辈们几乎无法习武,只剩下姑奶奶沈琅的独子兰宣还能撑场面。

    出于有能者居之的传统,沈氏族人们对此没有也不能有什么异议,而前代家主沈老太太的遗嘱就是一锤定音。

    在兰氏灭门时,兰宣还只是个两岁的幼童,当时沈琅带着儿子南下回娘家逃过一劫,在灭门当夜,这母子两已经进入了与世隔绝的九星隐岛,等到十天过去他们重回人世后,才得到了兰氏灭门、翠翡楼塌的噩耗。

    兰氏是个大家族,但却有聚族聚居的习惯,而灭门当夜正是兰氏族会的重要节点,不论男女老幼,所有的子弟血脉都被召入主宅,结果一起被包了饺子,一夜过后翠翡楼内遍地尸骸,无人幸免……

    再之后,沈琅在一年内郁郁病死,临死前把幼子托付给娘家,就此含恨而终。

    因此在兰宣十七岁前,他由沈氏老太太亲自教导养育,而在兰宣十七岁之后,他孤身北上,进入京畿,以兰氏遗孤的身份加入了麒麟卫,既是为了追寻真相也是为了守卫皇族。

    由于这个社会普遍早婚遭遇,为了逃婚,缪宣当年还在隐岛上公然出柜,而且力度不小,整得沈家众人集体麻痹,沈老太太抄起鞋底……缪宣当即就溜了。

    当然,拒绝结婚还有“不举”这个选项,但这个借口的后果就是无穷无尽的请医问药,搞不好还有突然袭击,远不如出柜来得一了百了。

    缪宣在离开隐岛之后仍没有改变过口径,活得相当坦荡,就是每年都得悄咪咪地溜回隐岛给老太太磕头谢罪,但即便沈老太太把沈氏、九星港和秘籍《沧水明月歌》一同传给缪宣,她还是没有原谅他,直到逝世。

    连如父如母的沈老太太都是如此,更何况其他人呢?

    如今的社会风气就是这样道貌岸然,士大夫阶层早就习惯了暗中亵玩伶人,对于同性关系不仅能接受,还觉得刺激风流,但前有礼仪尊卑,后有道德廉耻,这个“爱好”必然是见不得光的,你可以这么做,甚至邀请广大同道一起做,但你绝不能说出口,更不能摆到台面上。

    纵观这个王朝,人人拜读圣人圭臬、个个自诩正人君子,好似所有人都在追求着无瑕的道德,最起码是表面上的光鲜亮丽,任何暴露出“缺点”的人必然会成为臭名昭著的出头鸟,遭到社会舆论的剧烈排斥。

    换而言之,这就是缪宣眼下的处境。

    只看私德,麒麟卫的指挥使俨然成了机密组织里恶名昭彰第一人,这比烂机制直叫人大呼离谱,要知道锦衣卫和西局里不仅有娶十几个老婆亵玩幼童的阉宦,还有经营赌场放高利贷的太监,还有敛财无度导致无数家破人亡的督卫,甚至滥用刑罚以折磨人为乐趣的刑官……

    什么都没做的缪宣竟在无形之中干赢了这几位卧龙凤雏,成为天字一号带恶人,他本人也是相当的惊讶。

    怎么说呢,只能是这个社会有它神奇的匹配机制。

    那么名声臭成这样的督卫,是怎么得到皇帝陛下远超其他人的信任的呢?

    除了半师之谊和君臣情分外,只剩下血缘保证,要不怎么说是任人唯亲的万恶封建旧社会呢——虽然这很讽刺,但只看血脉关系,兰宣和小皇帝之间的关联极其紧密,远胜过兰太后和其他人。

    灭门惨案后,兰氏有幸存者三人,分别是出身嫡脉、早已嫁入宫廷、当时还只是皇妃的兰俭礼;庶系旁支、远离京畿关在家庙里、默默无闻的兰琴;以及嫡系嫡脉、同母亲一起南下、年仅两岁的兰宣。

    如今的太后并不是小皇帝的生母,皇帝的生母兰皇后难产而死,于是一大把年纪的先皇以小太子需要照顾为由,娶兰氏还未成年的旁系孤女,册封小兰妃,也就是如今的兰太后。

    因此在这个世界上,兰宣和小皇帝确实是彼此最亲且最后的同脉亲人了。

    他们是嫡亲的表兄弟。

    有了顶头老大过硬的拉关系能力,麒麟卫顺利入城,虽然不怎么受待见吧,但那位被称为“戚七叔”的老隐,好歹还给了他们几个笑脸。

    唐自强一脸严肃地牵着他的宝贝马匹,远远地望着他那从城墙上走下的顶头老大,此时兰督卫正大步走在幽蓟台主的身边,这两人在气势上势均力敌,又还都拥有登峰造极的武功修为,再加那上不分上下的美姿态与好皮囊,当他们一同出现时,竟隐隐给人交相辉映之感……

    看啊!狂风呼啸,却连他们的衣角都掀不起分毫,最终只能徒劳散去,这样强悍的真气外放,不愧是超一流的高手!

    唐自强面无表情地在心中大吹特吹,随即他的视线落到了两位高手身后,跟着他们的自然就是那俩蔫头耷脑的小辈,这一回他们不仅打不起来,甚至连彼此较劲的心思都没了,一个比一个乖巧。

    唐同知啧啧两声,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不能说是幸灾乐祸,只能说是喜闻乐见。

    也不知道是不是唐同知的探头探脑太过明显,他的顶头老大远远地朝他看了过来,紧接着,麒麟指挥使那严肃的神情缓下来,他朝唐同知做了个手势——意思是照顾下属,等候指令。

    唐同知得令,当即乐呵呵地带队入城,期间沐凤阳也回到了麒麟卫的大部队中,很显然城墙上的战斗让他有些自闭,但这幅沉默寡言的样子反而让他不这么令人讨厌。

    四神卫在全国各大城市都有驻点,这些驻点在名义上都是锦衣卫的办事处,不过辽东的驻点很显然已经不归锦衣卫管理,幽蓟台的弟子成了实质上的主人,把这里布置得和客栈一般,虽然他们热情又周到,但唐同知一想到金乌卫之前也住在这里,难免就感到了一丝阴森。

    春末的辽东日短夜长,很快天幕便擦了黑,在没有命令时,麒麟卫不可妄动,唐同知安排好下属的轮班,本人也加入了守夜的队伍。

    如今整片辽东区域都实行了宵禁,襄平也不例外,唐同知站在屋顶上,望着这个一片死寂的城市,心中难免忧虑。

    看来督卫今晚是不会回来了……是戚燕衡留宿了吗?毕竟三大门派同气连枝,不论幽蓟台在打什么大逆不道的主意,他们也不可能在今晚就翻脸。

    但即便是单刀赴会,他们麒麟卫的指挥使也必然无所畏惧,天下英豪有谁能比得过兰督卫呢?世人愚昧,竟然会相信那些流言蜚语,哼,全都是诽谤恶议,真正的兰督卫恰好与留言相反,这样有情有义、清正廉洁的英雄好汉,可靠又——

    也就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唐同知突然捕捉到了轻微的响动,他扣住腰间的绣春刀,悄无声息地翻入阁楼,还未等他出言警告,竟在这狭窄厢房中瞅见了不知何时抵达的指挥使。

    缪宣正为难呢,惊喜地看到可靠的下属出现了!他有些抱歉地朝下属笑了笑,赶紧解开怀里的斗篷,露出了裹在其中一位十来岁的小姑娘,这女孩瘦小得惊人,披头散发,面色惨白,她的身上披着极华贵的礼服,这裙袍样式古怪,金红交错的锦缎长裙上绣着凤凰与牡丹,看着像是婚服,但在锦缎之外又罩了一层厚厚的白纱,把这好好一件热闹衣裳笼得阴气森森。

    这夜半三更,可靠的指挥使又给他的下属整了个大惊喜,虽说早该习惯,但唐自强还是沉默了很久很久。

    在寂静的寒风夜色里,缪宣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呃、嗯……老唐,这一次又要麻烦你了。”

    唐同知:……

    唐同知缓慢又可怜地抬起头,直勾勾地望着他的顶头上司:“督卫,这位……又是什么来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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