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可真是个好天气。”首席女官看着窗户外的大太阳,不禁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太好了,真叫人高兴。”
跟在女官身后的侍女闻言便抬起头,忍不住诧异地望着首席女官。
侍女是作为首席接班人而培养的,在她的印象中,这位夫人一直都是一位不苟言笑的严肃长官,她竟然也会露出这样放松的微笑?
首席女官,鼎鼎大名的埃文斯夫人,据说在女王的少女时期时便开始为皇室服务,深得信赖,资历深厚。
如今的玛丽-埃文斯已经成为了女王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她几乎管理着宫廷内所有的侍从,不要说女仆们,就连侍卫、骑士团和夜莺信鸽的成员们都对她极为尊敬。
在面对下属时,这位夫人是最严苛的老师,想要得到她的赞许可比从天上摘下星星还难,虽然说诺德诺尔的艳阳天不常见,但能让夫人笑得这么开心……
上一次似乎是因为陛下病情好转,胃口大开。
侍女和女官之间的关系亲近,如同师徒母女,她上前一步,小声地问道:“夫人,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首席女官竟然心情好到对她也露出了一个微笑!
“是的,这是一个月内最好的时候。”她的笑容一敛,又露出几分无奈,“只可惜……行了,你也差不多到了接触这些的时候,跟我来吧——在今天,不论看到了什么都保持安静,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道考验。”
侍女受宠若惊,当即端出最严肃的工作态度,挺胸抬头:“是!”
首席女官带着小侍女拐入走廊,穿过一道道大门,在经过花圃后,她们走到了寝宫花苑的大门前。
已经有侍卫和骑士团的成员守在这里了,而除了几位和首席女官地位相当,在整个皇宫中畅行无阻的熟面孔外,小侍女还见到了许多陌生人——她进入王宫中已经有许多年了,但这些人她一个都没见过!
是夜莺,那些传说中的皇室戍卫者,小侍女的心中闪过了这个词。
也就在此时,花苑外的大门缓缓打开,道一辆十分普通的马车从门外驶入,经过花圃,最后停在宫殿的建筑物前。
能在王宫里把马车驾驶到女王的寝宫前,这得是多么尊贵的身份啊?更不要说这里还有这么多人来迎接他,这样的阵仗,就算是恭迎女王都足够了!
侍女偷偷猜着来者的身份,此刻的她只觉得心跳加速,血液上涌——她能被允许出现在这种场合,这已经说明她得到了首席女官的继承者认可。
在小侍女的期待和惶恐中,马车的大门缓缓打开,一个打扮普通的男人以别扭的姿势跳下了马车,这个人虽然身材魁伟高大,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像是被刻上去一般,一脸僵硬,古怪极了。
小侍女不敢多看,连忙垂下眼,就在她心中疑惑时,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也没有说话,他只是在地上放了一架轮椅,随后竟又从马车上抱下了一个人!
那是一位非常瘦削的男人,身上穿着一丝不苟的黑色正装,不是贵族们推崇的那种繁复礼服,倒更像是如今刚兴起的简化礼服,据说很受商人和年轻人们的欢迎。
这男子已经被抱着坐到了轮椅上,因为高度的降低,他的面庞一下子就暴露在侍女的视野中——苍白得有些病态的皮肤,俊秀但坚韧的眉眼,浅棕色的短发柔软地垂在脸侧,湛蓝的眼眸中带着一抹近乎凝固的温柔,他的面容十分年轻,但气质却宽厚温和,一时竟让人无法确定年龄。
他为什么会坐在轮椅上呢?是因为生了重病吗,比如虚弱得无法行走之类的,就像是两年前女王重病时……
侍女的视线移到了男子的双腿上,在短暂的疑惑后恍然大悟。
不,不是因为身体虚弱,而是因为他无法行走!
天呐……太残忍了,万能的主怎么能让这样一个人失去双腿呢?
小侍女不自觉地感到遗憾,,她紧跟着她的长官们向这位俊美的贵客行礼,紧接着便得到了男人那带着温柔笑意的叹息。
他说:“你们不必都来迎接我的……”
小侍女脸颊一阵滚烫,而她的长官们则异口同声地应道:“是,殿下!”
类似的对话大约发生过许多次,因为不少人的脸上竟然露出轻松的笑意来,包括首席女官,没有人畏惧这位贵客,人们只表达出亲近与崇敬。
竟有几人接连打趣道——“殿下不欢迎我们是吗”、“那是一定的,毕竟我们不比帕西瓦尔先生英俊”、“小剧院里从来就没有我们的位置啦”……
轮椅上的男子便露出无奈的神情:“我随时欢迎你们轮换岗位,但也没见过谁真的来过我这里。”
“毕竟还没到养老的年纪么……”夜莺的队长当即就小声道,“而且帕西瓦尔阁下太警惕啦,简直就像是看守着公主的恶龙——殿下,我不是说你像公主的意思哦。”
于是众人轻声笑起来,其中也包括被众人簇拥着的年轻男人。
气氛越发的轻松愉快起来,小侍女也忍不住抬眸望着贵客,甚至走了神。
他的声音真好听啊,明明也不算多么醇厚,但就是格外的清朗动听,只从声音来判断,他一定是位温柔的绅士……
等一等,殿下?!
小侍女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个人的身份竟然是——这个男人竟然是是锡兰亲王!
要知道如今的尼亚特尔柏只有一位亲王,那就是女王陛下唯一的血亲,皇室唯二的成员,他是曾经的王储,只可惜在刺杀中失去行走的能力,从此便失去了继承权。
可是锡兰亲王不是一直待在封地上吗?他怎么会出现在王宫里呢?而且看样子,他来王宫的频率不低……
这之间果然还存在着什么隐情。
王宫是传言流传得最快的地方,虽然真正的隐秘被信鸽和夜莺牢牢看守,但一些所谓的“秘闻”还是流传在侍从之间。
比如,王宫中的侍从没有人不知道如今王室的凋零。
再比如,但他们都传……是锡兰亲王杀死了曾经那位小公主。
“殿下!您终于回来了。”说笑完毕,首席女官走上前去,面露喜悦,“这一次也在家里多住几天吧?”
“让你担心了,玛丽。”坐在轮椅上的亲王则握着女官的手,“我会的,这一次我会留到下个月末,又要麻烦你照顾了。”
“怎么说这样的话!”女官欣慰又慈爱地笑起来,“哪有回家住说这些的,如今也只有您和陛下会这样叫我了,我真是恨不得您一直住在宫里……”
这么说着,两人就一前一后地拐入走廊,其余的成员们则安静地各自离开,像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短暂相会。
女官挤开那位魁梧的男人推起了轮椅,而这个被挤开的人仍旧是一脸呆呆的表情,在短暂的不知所措后,这才有些迟钝地跟在他们身后,恰好与小侍女并排。
小侍女:“……”
小侍女再后退一步,警惕地望着这个古怪的人。
亲王似乎并不知道这侍从的古怪之处,他正和女官轻声交谈,从后往前望去,他的侧脸上带着温和又亲切的笑意,只看他们之间相处,这位亲王殿下必然是个平易近人的人。
那种传言应当是不真实的……
小侍女这么单方面地想。
她听到锡兰亲王在轻声地询问:“姑母现在怎样了?晚上还睡得好吗?”
女官摇头:“不,陛下晚上总是睡不着,但白天却很容易陷入昏睡,而且陛下最近总是做梦,她已经混淆了梦境和现实……可在议会的大人们前来觐见、商议要事的时候,陛下总是很清醒的。”
亲王:“这样么……那么那些幻觉……?”
女官叹了口气:“变得越来越严重了,但是陛下的心情却总是很开朗,而且陛下很喜欢留在这一片花园里,她不喜欢到外面去,因为只有‘寝宫’是‘过去’。”
“更严重了……”亲王沉吟片刻,又问,“上个月医生们已经聚齐了吧,昨晚的会诊是怎么判断的?”
女官的声音很轻:“医生们都说……陛下这样的精神状态,不大好。”
在短暂的沉默后,亲王又问道:“我记得五天前的会诊结果还是很不错的,难道圣堂的修士们这几天又有了什么不同的结论吗?”
女官:“他们说……不要让陛下再操心了,心灵的平静将会带来灵魂的安宁,主会保佑她。”
……
在两人轻声的交流中,走廊已至尽头,接下来就是连接着花苑的房间,女官上前推开大门,霎时间,一股浓郁的香薰气息就扑面而来。
在这相当奢华的间大房间里,豢养着数十只精心打理的兔子,它们都是女王的宠物,有专门的侍女负责照顾,只只油光水滑,圆胖可爱,就连笼子都镶金嵌宝。
曾经的女王并没有养兔子的爱好,斯图亚特的王室成员们最喜欢的动物只有禽鸟,正如他们都有志一同地热爱玫瑰。
而这些兔子,是在六年前才被豢养在寝宫里的。
小侍女想着女官和殿下的对话,垂下眼眸,心中酸涩。
那些上了年纪的侍从们都说……女王把这些兔子当成了她夭折的孩子们。
太可怜了,明明是这个伟大帝国的女王,受到所有人的敬仰和尊重,婚姻美满,功绩卓越,却没能养下哪怕一个孩子。
难道王室是遭到诅咒了吗?
穿过花苑,几人进入了寝宫最内层的区域,能在这里服务的侍女都是资历最深的,她们经过一层层的筛查,其中还有比例不小的夜莺与信鸽。
女王的寝室就在眼前,女官推着殿下进入寝殿,大门关闭,侍女懂事地守在大门口,而那个戍卫着亲王的男人也留了下来。
这个一脸僵硬的男人,冷冰冰地伫立在门口,像是失去了生命一般,变成了一尊刻板的雕塑。
可他的胸膛并不因呼吸而起伏,在寂静的走廊里,不存在第二道呼吸的声音。
小侍女不住打了个寒噤。
玛丽女官拉起重重的帘幕,一边走一边故作轻松道:“殿下也看到那孩子了吧?她就是我选择的继承人,在工作上无可挑剔,而且正值壮年,是个冷静透彻的人……殿下意下如何?”
缪宣透过傀儡看了一眼侍女,有些奇怪地发觉她虽然站得笔直,但浑身僵硬,好像十分紧张的模样……
不过既然是女官承认的弟子,那想必会是合适的人吧。
缪宣答应了:“我会让夜莺与信鸽的人来和她接触的,她到底如何,就看大家的判断吧。”
首席女官是非常重要的位置,不仅需要他或者陛下的任命,还需要得到侍卫、夜莺和信鸽的认可。
“多谢您,这都是那孩子的荣幸……”玛丽的心思完全不在她的弟子身上,她会提及她也只是为了舒缓气氛,因为接下来她就要面临这一次的——
“陛下,莫纳殿下来看望您了!”玛丽略微提高了声音,“您感觉怎么样?”
当最后一帘帐幔被掀起,一座半开放的阳台暴露在两人眼前,玫瑰花和常春藤挤满了这不大的空间,让它显得绿意盈盈、
在一座小茶几后,一位衣着华贵的老妇人正靠在摇椅中,怀中捧着一只大白兔。
老妇人的面孔上遍布皱纹,湛蓝色的眼眸却澄澈如孩童,她下垂的眉眼带着几分西部区的愁郁苦闷,唯有表情格外的慈祥平和。
她望了过来,于是那双眼眸中也带上了笑:“谁来了……啊,是莫纳。”
女王低声笑起来,声音轻快:“莫纳,我还以为你这个月去锡兰了呢,毕竟爱娜刚刚和我读了你寄给她的信件,没想到你已经回来了……瞧我,又记错了,玛丽,你都不提醒我。”
玛丽抿着双唇,勉强微笑:“陛下,请您恕罪。”
缪宣倒是神色如常,他没有露出丝毫异状,只推着轮椅来到茶几前:“姑母,我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快来喝点茶。”女王示意女官倒茶,她这一边摸着怀里的大兔子,一边促狭地笑起来,“看看我们的莫纳,竟然已经有了这么英俊的容貌,真是长大了,再过几年就成年了吧?要给莫纳订未来的妻子了呢。”
玛丽低下头,不让女王看到她的表情,缪宣则温和地应承:“好,那就让姑母费心了。”
女王笑着眯起眼:“我们的莫纳这么好,也不知道会爱上什么样的女孩,爱娜那孩子也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未来的嫂嫂……”
缪宣:“……”
缪宣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陷入沉默,而他意识海中的小系统已经汪叽一声哭了出来。
这几年来,女王的健康状态就开始了快速的下滑,快速衰老的身体带来了心理和生理神的双重病痛,两年前的一场大病几乎要带走她的性命,即便熬过难关,还是留下了许多后遗症。
如今的女王还时常看到幻觉,比如把兔子看成夭折的小女儿,再比如看到还未成年的侄子……
就好像,她身边的时间又回到了十年前。
然而女王并不是一味地沉溺在幻觉中,她仍然有一半的心神被停留在现实中,这固然给她留下了能够应付家国大事的理智,但也给她带来了加倍的痛苦。
比如在见到如今的缪宣时——女王有的时候仍然会保持着幻觉,把缪宣当成曾经的少年;有的时候又会恢复理智,再一次想起夭折的孩子们,重复丧失挚爱的痛苦。
至此,缪宣就不再长期停留在宫殿中,属于君主的权责再次被分配,这个帝国的行政权力几乎已经全部下放给了内阁、议会和军队;至于皇室的夜莺和信鸽,这两个组织都由缪宣管理。
缪宣深吸一口气:“姑母,这一次我会在家里停留比较长的时间。”
“那可太好了!莫纳一定要参加春季的舞会!”女王笑着叮嘱,“爱娜都已经和她的小男朋友约好了,我们的莫纳那么温柔俊美,一定也会得到女孩子们的喜爱吧?”
缪宣没有在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
女王慈爱地看着她的孩子,不知不觉间也松开了手,那只雪白的大兔子跳下她的膝盖,钻到阳台上的草丛中:“我知道莫纳有着更好的志向,总是很忙,在诺德诺尔和锡兰之间往返,没想到这次在家里停留的时间更长了,真是太好了。”
缪宣垂眸:“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呢?这些都是我已经无力去承担的责任,只能全都交给莫纳……”
女王停顿了良久,突然慢慢道:“这一次也是一样,莫纳,下一任王储,埃尔图萨公爵的接待,就交给你了。”
缪宣一怔,迅速地抬起头,他望见了姑母的双眼,虽不知道此时的女王是否是清醒的,但她碧蓝的眼眸却清澈极了,像是数十年前的诺德诺尔河,倒映出了他的影子来。
阳台正对着远处的诺德诺尔河,隐约能见到来来往往的热闹汽船。
白兔又从草丛里跳出来,蹭过缪宣的小腿,消失在大门后。
“去吧……莫纳,去吧。”女王像是耗尽了浑身的力气,她疲惫地靠在椅背上,轻声道,“都交给你了……”
只要尼亚特尔柏还没有彻底进入现代社会,王室也仍旧是名义上的统治者,那么这王储继位、君王换届,就必然是第一等的要事。
缪宣在和女王达成共识后,还要代表王室与内阁联络,这是一个极其折磨人的过程,不论是对缪宣还是对内阁的诸位大臣们。
万幸,再艰难的折磨也结束了,在多次商议后,两方达成共识,定下了王位继承的最终方案。
“埃尔图萨公爵,二十九岁,一年前丧妻,育有一子一女。”伊恩收起手中的书册,言辞刻薄地点评,“一个平庸至极的男人,古板又胆小,唯唯诺诺,就连他的管家都敢对着他大吼大叫,他应当和他的父亲一样,在他们那闭塞的封地和城堡中过一辈子。”
“这不是很好么?”缪宣失笑,“下一任君王不需要雄才伟略,他得延续如今的格局,把属于君主的权利分给议会……这个社会的未来是不属于□□的。”
“我想,这一趋势在《大宪章》公布之后就已经成为定局了。”
伊恩定定地望着缪宣,此时他们都坐在宽敞的马车内,窗外的晨光落在缪宣的侧脸上,这让他本就清澈的眼眸变得更加温柔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伊恩的执念已经不再是“让殿下登基”,或者更幼稚的、“追随殿下攻占鸢尾”,如今的他早已摒弃了这些不成熟的理想,毕竟尼亚特尔柏的未来不需要强势的主君,而且殿下确实不愿意承担起这个帝国……
可他如今的渴望,却比孩童时的幻梦要更加的不可理喻,更加的寡廉鲜耻,更加的痴人说梦。
“我是不会奉那平庸的家伙为主君的。”伊恩的情绪几乎是冷漠地道,“他只是一个代表着王室的符号,可殿下,我只认您。”
缪宣:“……”
缪宣无奈极了:“伊恩,我是不会继承王位的。”
伊恩垂眸:“我明白。”
缪宣心想你明白什么啊你明白,都已经成了执掌刑罚的人了,眼看着下一任首相也即将交到手中,可看这幅样子怎么比小时候更轴了……
他只好转变话题:“各地的总督或者他们的使者已经陆陆续续登陆了吧?罗斯德已经接待多少人了?”
说到这个伊恩可就不回避了,他直视着他的殿下,义正辞严:“其余的总督也就罢了,我认为我们的阿依德诺——最老牌的殖民地之一,不应该交给海盗与流氓。”
早年鸢尾和玫瑰又双叒叕在冰海上开战,当时情况紧急,王室和议会一起做出了许多妥协,比如找了一位一大把年纪的继承人,再比如提高海盗的地位,宣传鼓吹那些只掠夺其他国家而保护本国居民的“正义”海盗。
……其实对尼亚特尔柏来说,这种强盗逻辑也算是传统艺能,毕竟殖民地的存在就是他们侵略与掠夺的成果。
这就是这个世界不可回避的脉络,缪宣身处洪流之中,没能做出任何改变。
“阿依德诺的新总督是个危险人物,我知道殿下十分强大,但还是请不要让他接近您。”伊恩紧皱着双眉,“我在罗斯德的港口和他有过接触,但还是不确定他的能力,而且他的行为非常狂妄,这次的宴会——”
缪宣一听就知道伊恩在想些什么,他立即拒绝:“不行,所有的总督都要参与。”
伊恩不情不愿:“是。”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抵触并憎恶着这个所谓的海盗总督,仿佛生来的宿敌,这可不只是因为他的出身经历和诡谲能力,而是因为什么更叫人在意的东西……
“我们到了。”
马车不知道在何时已经停止,缪宣掀起车帘,看着窗外的小剧院:“这一次也进来坐坐吗?”
抢在人偶动身前,伊恩率先跳下马车,抱起了他的殿下:“当然。”
缪宣一愣:“我来就可以了。”
“下一次吧,今天我坐在这边,比较方便。”伊恩只觉得他的手臂和胸膛都像是着了火,随口找着理由,“殿下……您太轻了。”
是的,太轻了,童年时就失去的行走能力限制了这具身躯的身高,仿造的双腿无法带来结实有力的骨肉,有那么一刻,伊恩甚至产生了轻佻的幻觉,好似他怀里抱着的是一枚羽毛,一枚注定被风吹走的羽毛……
伊恩下意识收紧了手臂,立即就为自己的鲁莽而后悔,果然得到了殿下问询的疑惑视线,他不自然地回避,视线略过那扣至喉结的黑色高领。
伊恩知道衣领之下是什么。
在殿下的脖颈上,有一痕浅淡的印记,它刻在这片素白的肌肤上,那是一个耻辱的标志——仅对他而言。
骏鹰已死,但未来仍旧是未知的,在接下来的漫长岁月中,他一定会保护好殿下,不论方法,不择手段。
举办宴会的繁琐事务当然用不着缪宣操心,宫廷中的女官和信鸽的成员会帮他办妥。
真正要紧的是,这一次宴会他不能再藏匿在幕后,而是需要和女王一同出席。
女王的身体正在变得越来越糟糕,王位的交接必然会在未来的三年内发生,而且继承人也只是如今皇室的远亲,说到底,他的继位资格并不那么的“名正言顺”。
为了保证王位交接以及这一过程足够的顺利与稳定,议会和内阁要一同背书,女王也要明确表态,而考虑到女王的精神状态不能泄露,缪宣这唯二的皇室成员之一,也必须出面主持。
而对于缪宣这一次的政治亮相,女官玛丽和信鸽成员们都表现出了高昂的热情,并且就露面的方式提供了多项选择。
缪宣看着这花样繁多的众多方案,当即拍板道:“直接坐轮椅出场吧,傀儡会推我的。”
一群满怀期待的下属无可奈何,最后还是女王强硬地要求缪宣必须和她一起出面,这和缪宣想的差不多,他便没有拒绝。
就在缪宣忙于冗杂的事务时,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抵达了春日宴会开办日,按照皇室的惯例,缪宣不得不又换上了他最深恶痛绝的繁复礼服,并且用高领和领结遮挡脖颈。
信鸽中的联络员递给缪宣一份名单:“殿下,这是此次宾客的名单,除了诺德诺尔的贵族之外,还有来自各大殖民地的总督或者总督代表。”
缪宣早就看过这份名单,现在再看也不过是最后一次的确认,他接过名单快速翻阅。
在如今的尼亚特尔柏中,诺德诺尔与殖民地之间关系仍然紧密,君主的威信和王权也还是所有人都不得不尊重的东西。
君主换届在即,诺德诺尔不会放弃对各大殖民地的控制,因此召回总督也是理所当然的……
更何况这么多年来总督也有内部更换,失格者被罢黜,新兴贵族又被任职,内阁与议会也需要记住这些新的面孔。
缪宣快速地翻了一遍,重点集中字啊那几位封疆大吏和各地封君的名单上。
——消息灵通的人基本上都会亲自赶来,那些只派遣使者来觐见的人不是信息闭塞就是迟钝傲慢,他们的领地不会被保留多久。
名单结束,接下来就是来自世界各地的礼单,以及诸位总督的身份信息了,缪宣潦草地掠过长长的单据,重点落在在伊恩提及的那个“海盗”。
德雷克-布朗,新上任的阿依德诺总督,他送的礼物确实十分丰盛,除了常见的珍珠珊瑚、香料宝石、奇珍动物之外,还有遍布了阿依德诺的矿产标本、矿脉地图;以及地势山区的走势、河流水文和气候的变迁统计;甚至加上了详细的、有关当地风土人情的记录。
只看这一点,就不难发现,此人想要和尼亚特尔柏官方合作的意愿相当强烈,这也和他的身份相匹配。
毕竟是洗白的海盗,而且现在也在做贸易生意,还有了一个听起来很不错的封号,既然没有当土皇帝的意向,那么他当然会倾向王室,和官方的关系当然也是越紧密约好。
按照惯例,王室不能拒绝新总督的觐见,而且最好还是主动邀约。
缪宣放下名单,对通讯员道:“我想见一见这位布朗先生……在舞会开始后带着他来见我。”
下属领命离去,缪宣仍然在翻着名单,这一回他看的就是对应所有人的面部肖像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他一翻就翻到了那个“德雷克”的肖像。
黑发黑眼,五官深邃,眉眼间是一片死寂,但这并不是死气沉沉的沉郁,而是一种古怪的魔性,令人一眼就联想到深海。
这个人是……
缪宣有些惊讶地发现,他对这幅面貌竟然还留有印象!他隐约记得这个人是在阿克纳斯起家的,当时就和尼亚特尔柏的军队关系不错,还在信鸽中留下了记录。
也就在此时,房门被推开,女王在侍从的簇拥中走来,她身上穿着更加厚重的金色长裙,一头干枯的白发被隐藏在假发的修饰下,而高耸的发髻上则缀着奢华沉重的头饰。
“莫纳,我们该走了。”女王满脸笑意,似乎十分喜悦的模样,只是慈祥的笑容难掩她眉眼间沉淀的愁郁,“还在看什么呢?是这一次人物的名单吗?”
缪宣把名单扔给另一位下属,让傀儡推着轮椅走到女王身边:“是的,我再最后确认一次。”
“莫纳,不必担忧,我们只需要等待所有人的觐见即可,不及时赶到的人才需要付出代价。”女王收起羽扇,“好啦,我们快走吧,不要让客人们久等了。”
于是侍从的庞大队伍把他们的锡兰亲王也裹挟了进去,浩浩荡荡一群人一同走在宫廷的走廊中。
清楚女王精神状态的人并不多,除了近身服务的侍从之外,还有贴身保护的夜莺和信鸽,以及内阁中的一部分成员。
也幸亏有女王的配合,这几方的配合倒是稳住了诺德诺尔的局势,这些年来没有出现过任何疏漏。
女王无法挽住缪宣的手臂,只能握着他的手腕,而一碰到手,她就微微蹙眉:“是不是又瘦了,最近很辛苦吧?”
看姑母的模样,她现在应当还在清醒中,缪宣便若无其事地道:“没什么,只是一些琐事而已。”
“你从来都是这么说的!”女王面露无奈和忧愁,她低声叹息,“可是你从来都不懂得照顾自己,你周围的信鸽和夜莺根本就不敢不听你的,还有康沃利斯,他自己都还是个孩子,至于小帕西瓦尔,他只知道跟着你胡闹,都没有人能好好管管你……”
缪宣立即做乖巧状,娴熟地应道:“我听姑母的话呀。”
女王被逗笑了,随后又垂下眼帘:“可是,以我现在这幅样子,我又能怎么照顾你,我还能……再撑多久呢?”
她的声音很轻,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咽在喉咙中滑下,周围的侍从们几无所察,唯有缪宣听得清清楚楚,他当即就是心中一沉。
缪宣心里很清楚,假如他的姑母不是这个帝国的女王,假如这位女王不是他此次建模的姑母,她早就选择了放弃生命,而不是像如今这样,因为惦记着放不下的事,风中残烛一样地勉强支撑。
在两人的沉默中,走廊终于到了尽头,眼前就是宴会所在的宫殿了,金碧辉煌的大门向外大敞,远远地就能望见大殿中的热闹。
前来参与宴会的客人们已经到齐了,工业时代的便利在人们的身上完美地体现出来,不同款式各种色彩的礼服排列在一起,不论性别,不论年龄,都是一样的招展夺目,在白金色的大殿中交相辉映。
为了欢迎主君,恢弘的音乐已经起奏,喧嚣的大厅为之一静,女王昂首缓步走入大厅,缪宣本想落后一步,却硬是被姑母拉着走了个同排。
缪宣虽然高度矮了一截,但这场面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他坦然地接受人群或惊讶或好奇的视线,把他看到的面庞和情报中的画像一一对应。
这大概是近十年来他首次在公开场合正式露面,在此之前他和内阁的成员们更熟悉,在场的许多贵族甚至都是第一次见到成年后的他。
女王早就习惯了这种场合,保持着稳定端庄的优雅微笑,当她经过时,夹道欢迎的人们纷纷行礼,她就负责对每个人颔首致意。
这种场合的排序是按照严格的尊卑地位来的,撒迦利亚没有来,而伊恩自然站在靠近王座的前方。
正在缪宣打量着周围这些记录在册的陌生人时,突然就感到了一道强烈的视线,他向着这视线的来源望去,定位了一位站在人群最后方的男人。
这是一位格外魁伟高大的男性,目测估计,他的身高很可能超过一米九,和周围的宾客们简直格格不入,他身上穿着的极简约的黑色礼服,一头黑发在脑后束起,甚至连皮肤都是水手才会有的那种古铜色的……
尤其是那一身冷漠又极具侵略性的气质,把周围的贵族青年们都比成了白嫩软脚鸡,也许仅有军旅出身的人在他面前不会露怯吧?
不过更令人在意的是这个男人的双眼,这双黑色的眸子幽深又纯粹,像是足以埋葬一切的深渊。
是他啊……那个曾是海盗,后来又被分封为伯爵的人。
德雷克-布朗?确实是平民中常见的姓氏,他在地图里的标记是小绿点,看来他确实对王室抱有好感。
缪宣心中回忆着信鸽的备案,十分自然地与这位异于常人的伯爵对视,根据情报,这个人的杀着与他的双眼有关,据说和他对视过的敌人都暴毙当场,缪宣更倾向于这是一种与视线有关的神恩,但它绝不是类似达成“视线”条件即死的美杜莎式能力。
虽然神恩本身就很不科学,但这个世界也没有离谱到这种程度……
不过这位新晋伯爵似乎不那么通晓礼仪,他就这么直愣愣地盯着缪宣,没有行礼没有微笑,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庞僵硬得仿佛雕塑,那双黑黢黢的眼眸也是一动不动。
这视线太过灼热了,就好像这世上的一切都消失不见,连带着这偌大的大厅也成了一片空白的空间,只剩下缪宣这个还有颜色的、与背景不同的人物。
缪宣:……
缪宣被这个人看得有点发毛,他心想难道说此人已经在对他使用神恩了么?是需要什么前置条件,还是类似读心的辅助能力?
缪宣神情不变,十分自然地朝这位伯爵颔首微笑,心里却给他记了一笔,打算一会儿再试探。
就在缪宣以为这次的短暂交锋告一段落,转过头时,那位站在人群后的伯爵却突然动起来,他一步上前,这个动作顿时就引起了侍卫和夜莺的注意。
缪宣诧异又警惕地回头望去,这一回连女王都察觉到了动静:“怎么了,莫纳?”
那位伯爵先生再次与缪宣对视,他突兀地又停下了动作,恢复成一动不动的姿势,还是这么直愣愣望着缪宣,而很古怪的,在这短暂的视线交汇中,缪宣突然就产生了一种这个人十分乖巧的错觉……
仿佛只要他多去看看他,他就能乖乖得一动不动。
缪宣:……
会产生这种错觉一定是他的问题,一会儿他绝对不能流露出轻视的态度。
“没什么。”缪宣转过头,对女王道,“走吧,姑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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