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天气……真可惜。”
塞西莉亚皱着眉,眺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不那么高兴地提了提沉重的裙摆。
本该鲜艳美丽的玫瑰花雨因为黯淡的光线而显得萎靡稀疏,飞艇后的国旗也因为湿润的空气和凌乱的风而扭曲翻滚,也许这一幕能够满足正抬着头欢呼的人们,但对小公主来说——实在是太糟糕了。
按照哥哥和母亲为她所规划的,在军队回到诺德诺尔后,身为王储的公主便要表达出欢迎和喜悦。
这将是一个很好的建立认同的机会,也是第一件交到塞西莉亚手中、由她全权完成的事情。
既然已经有了决意,她想的便是把事情做到最完美,玫瑰狮鹫是属于塞西莉亚的空中坐骑,旗帜和花雨也都是她的规划。
一切都无可挑剔,偏偏只有最重要的天气不如人意。
“殿下,您该登场了。”女官走到小公主身边,为她整理裙摆和装饰,同时递上花束,“亲王殿下让我给您这个。”
塞西莉亚接过女官递来的花,小巧鲜艳的玫瑰骨朵密密实实地凑在一起,浓淡粉红,看上去可爱极了。
小公主这才稍微高兴了一些,她卷了卷花束下的装饰丝带:“那哥哥在哪里?我要和他一起走。”
女官动作一顿,有些为难地低声道:“亲王殿下说……这一次他也不会出面。”
塞西莉亚一怔,随后立即反应过来——欢迎军队回归,旁观女王为军官授勋,这是相当重要的仪式,它对军队和人民来说都意义非凡,它本身就是荣耀的代名词。
即便在这场战争中,锡兰郡投入了大量的财物,新式蒸汽科技的支持,还有大量的医疗支援,但也许是为了避嫌,也许是为了权威,哥哥不会来,更不会和她一起出场。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在这两年内,所有的大型仪式上,锡兰亲王从来都是避免出面的。
女官看着公主的神情,也在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是亲眼看着殿下长大的,也知晓这些年兄妹间的温馨亲情——正因为只有小公主是未来的王储,所以亲王殿下绝不会分享任何一份属于她的荣光。
塞西莉亚很想扔掉花束大声道她不干了,但是天空中纷纷扬扬落下的花瓣却在一次次地提醒着她这是在什么场合。
越是长大,塞西莉亚就越是明白这个世界的冰冷,她的身上有着与生俱来的责任,不容推卸。
恢弘的管弦乐已经奏响,再也没有时间犹豫了,塞西莉亚抱紧了捧花,昂首挺胸地走向走廊的尽头。
虽然诺德诺尔的天气是一如既往的阴沉,但能够亲眼看到回归的军队,还有尊贵的女王与公主,围观群众还是十分激动的。
尤其是天空中还出现了飞艇,旗帜在天空中猎猎作响,玫瑰的花瓣纷扬飘落——这可是能飞的神恩造物!
熙攘的人群为这难得一见的盛景欢呼,一个骑在爸爸肩头的小女孩兴奋地道:“好漂亮啊!爸爸,我也想要玫瑰花瓣!”
一旁的母亲已经接住了一片,闻言便递到她手中:“我听说这是来自小公主的祝福,可不要弄丢了。”
那父亲逗了逗女儿,回忆道:“我记得在好几年前也有玫瑰花雨的……那个时候我们还没结婚呢。”
母亲:“我也记得,那是因为小公主刚出生啊!你忘了那个晚上的庆典吗?”
父亲恍然:“原来如此,我想起来了,我记得当时天空中也有这样的大东西飞过,上面有人洒玫瑰花瓣,那可是我第一次见到能飞翔在天空的人,真是前无古人的神奇景象……”
母亲摇头:“不,我还见过一位天使一样的女王,她在登基的时候是从天上落下来的……我记得她的翅膀纯洁美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父亲挠挠头:“有吗?是哪一位陛下,我怎么不记得?”
母亲:“那位陛下在位时间很短,一年不到就病逝了,你不是首都人,所以你也不知道,她的登基典礼实在是太轰动了……啊,好像是伊丽莎白三世。”
“爸爸!妈妈!是女王陛下!公主殿下也出来了!”
小女儿突然发出欣喜的尖叫,打断了父母的追忆,但这声音并不突兀,因为人群也一同喧嚣起来,人声鼎沸,欢欣鼓舞,于是父母们便不再回忆过去,他们同样兴奋地望向远处的街道,抱着自己的孩子以防被挤散。
街道中心,乘载着皇室成员的车辆正在缓缓驶过,骑士们骑在的白色马匹上,簇拥在马车边,在宽敞平坦的马路上走过。
马车的窗户并没有关闭,隐约能见到那对皇室母女,她们正对着窗外的人群微笑致意。
马路边的侍卫和警卫维持着秩序,但围观的民众们却都都期望着能靠得再近些,只除了在这一家三口旁,一位士绅打扮的男子。
这个男人有着在尼亚特尔柏少见的铁红色长发,深邃的碧绿双眼,以及会令人联想到水手的小麦肤色,可鹰钩鼻和深眼窝却让这副俊朗的面庞显得有些冷酷。
他的身上则穿着一丝不苟的黑色礼服,光看这打扮就知道他是一位体面的老爷,尤其是他还戴着眼镜,这就更加的让人尊敬了。
男人没有去看王室的车队,他反而在向外走去,很快就离开了看热闹的人群,他单手取下眼镜放入口袋,紧接着便悄无声息地拐入了街道旁的建筑物中。
“伊丽莎白三世”
“天使一样的女王”
哪怕只继位半年,哪怕死得凄惨可笑,这块土地上仍然有人记着她,他们会牢牢记住那个从天而降的骄傲君主,记一辈子,直到死亡。
其实那一幕,骏鹰也记得。
他的生父曾带着他亲眼望见了女王登基的大场面,那女神般威严华美的姿态,一度让他产生了那个女人完美无缺的错觉。
骏鹰快速地穿过狭窄的街道,越是往前看守便越严苛,在授勋所在的花园中,能够近距离观礼的人群都需要一定的社会地位,而且全部报备在案,但骏鹰就是有办法瞒天过海地潜入。
寻常的士兵根本察觉不到异常,更不要说其他没什么警惕心的参与者了,骏鹰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他甚至还能与身边的陌生人相视一笑。
“您是从德纳图克斯来的么?”这位不知道是小贵族还是大富商的人搭话道,“我也有不少来自那里的朋友。”
红色头发相当少见,在尼亚特尔柏上,红发的人几乎都来自三岛之一德纳图克斯。
骏鹰笑了笑:“这倒不是,我是在诺德诺尔出生的,不过我的生父有来自北方的血统。”
简单的寒暄很快终止,授勋仪式就开始了,在早就搭建好的隆重高台上,军功卓著的将士们正纷纷觐见女王,女王则赐予他们相应的荣耀勋章。
今日女王和公主都穿着同色系的华丽长裙,一样披着厚绒披风,小公主的手中还捧着一大束热热闹闹的玫瑰骨朵,在母亲授勋后,她就把手中的鲜花一支支地赠予新晋的骑士们。
身旁的旁观者们发出欣羡的声音,骏鹰则看得索然无味,他的视线撇过这对母女,开始搜寻另一位王室成员。
这样盛大的仪式,内阁和议会全员到齐,但王室里出面的只有女王与公主……那位小亲王竟然不肯露面么?
呵,躲避着所有的正式场合,看来这锡兰亲王决定选择彻底的幕后道路了,暂时的退让是为了更大的图谋,还有他那双腿——骏鹰这么恶意地揣测着——把那双残破的东西在大庭广众之下袒露,一定是极可怜,极羞耻,极痛苦的事情吧!
骏鹰失去了继续观礼的兴趣,他再次选择了离开,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在宏大的音乐中退出有序的人群,走到了最外侧的走廊便。
乘兴而来,败兴而去。
来来往往的侍卫们投来审视的视线,骏鹰便做出一副不得不赶去厕所的模样,还时不时地望向身后,仿佛多舍不得那份热闹似的。
此时此刻,几乎所有人都把注意力给了授勋仪式,骏鹰便百无聊赖地扫视这汇集了形形色色的人群,直到他在远处一方偏僻的角落里,看到了一位坐在轮椅上的青年。
几乎是一瞬间,骏鹰就认出了这青年是谁,他本能地停下了脚步,耳边都似乎响起了这青年的声音。
棕栗色的短发,白得有些病态的肌肤,挺拔单薄的脊背,流畅而硬朗的侧面线条,眉眼温和,唇角微微翘起,眼眸湛蓝,像是冬日朝阳下的深海。
这可真是……相当美好的外貌。
这一幕和骏鹰所想象的“锡兰亲王”截然不同——不,他的身上没有一丁点的阴郁和忧愁,他的身上也没有那野性和渴望所构成的火焰,他宁静的就像是平和的水,连带着那笑容都轻松又温柔。
明明是亲王殿下,但他就这么等在最外层,在这群根本不认识他的商人市民中,在周围人对残疾者充斥同情的偏见视线里,远远地看着他的妹妹尊享荣光?!
不该是这样的。
骏鹰想,这家伙隐藏得未免也太深了,难道周围有什么暗中监视他的人么,这让他不得不做出这种姿态……他身后的侍女和侍从?不,都不像。
也许两年前的骏鹰还想过要杀死锡兰亲王,但如今他更想做的是揭露这小亲王的真正面目。
这实在是太让人好奇了,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这么能伪装呢?
骏鹰冷笑,他走出阴影,巧妙地向那小亲王靠近,他想要更仔细地看看这血缘上的表弟,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还想和他搭几句话。
虽然可能会引起小亲王的警惕,但那很有趣不是吗?和一位有血缘的陌生谋杀者会面,想想都很有意思。
此时高台上已经开始嘉奖起年轻的军官了,最年轻的那位才二十一岁,长得是英俊魁伟,礼服给他勒出了挺拔的脊背劲瘦的腰肢,让观礼的夫人小姐们好一阵骚动。
骏鹰的行动畅通无阻,但也就在这一刻,正望着高台的青年猛地转过头望过来!
也就在这一瞬间,骏鹰也本能地感到危险,他没有犹豫,几乎是立即就闪身拐入了身边的走廊,肌肉反射让匕首从袖中滑入了掌心。
骏鹰熟悉这种感觉,那是一种水手在历经危险后磨练出的警觉,就像是在面对即将到来的夏夜暴风雨。
这是怎么回事?是他的视线引起了那小亲王的警觉吗,还是说,那青年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往这边看呢?
骏鹰后退几步,透过花藤的缝隙向外望去,再次捕捉到了锡兰亲王望着这边的视线。
那双湛蓝眼眸中的温柔早就消失了,它变得锐利逼人,而青年的脸上也不再有温和的笑意,他定定地望着这个方向,对身边侍女嘱咐着什么——侍女的肢体动作变得僵硬,她很快就慌忙离开了。
骏鹰在短暂的怔愣后,捏紧了刀柄!
不,不是的,那不是什么对危险的感知,那小亲王已经发现了,他就是认出了他的身份,他的警觉不是因为陌生人的注视,而是只针对“骏鹰”的。
他发现了!
即便没有什么确切的依据,但骏鹰就是知道,这位养尊处优的亲王殿下,已经认出了他——他发现了那个在幼年相时遇的施暴者,发现了那隐藏在血腥幕后又顺利脱逃的主犯,发现了远处某个悄然靠近的人、正是对尼亚特尔柏的皇室不怀好意的“骏鹰”!
骏鹰有些讶异地笑起来,紧接着心中便升起了一股说不清的惊喜与期待。
他是怎么察觉的?难道他记住了他么?靠什么,就凭着那几句话?
还是那在昏暗中的短暂相遇?或者说——那刻骨铭心的痛楚?那永失双腿的绝望,那王储失格的憎恨?!
哈,他把他牢牢地记住了!
这个装模作样的、满腹阴谋的小东西,他不得不把丑陋的欲望藏在美好的皮囊下,欺骗着唯二的亲人,觊觎着近在咫尺又无法得到的王位……他只能用灵魂去憎恨与铭记着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那个把他从高空掷下的“骏鹰”!
在混血的杂种只能躲在黑暗中扭曲地窥视着光明时、聆听着那些快活自在的声音时,那阳光底下的小狮鹫也在无时无刻地刻画着仇人的模样、装作轻松地用好听的声音哄骗无知的表妹——
这感觉好极了,骏鹰想。
他彻底地不想杀死锡兰亲王了,他愿意让他活着,让他长命百岁!
现在他注意到他了。
不用去想就能猜到,那来自信鸽夜莺和猎鹰的暗中追捕近在眼前,诺德诺尔的暴风雨夜即将带来惊涛骇浪,一切都会给他的计划增添翻倍的难度……
但骏鹰却一点都不后悔引起了锡兰亲王的注意。
让这样有趣的家伙身败名裂——
他已经等不及了。
那是一瞬间的事,直觉示警、地图更新,代表着目标一的小红点一闪而过。
缪宣差一点就拧碎了轮椅的把手,他立刻抬头,试图捕捉靠近的目标一,但周围全都是形形色色的观礼客人,他没有找到那个家伙。
缪宣深吸一口气:统统,录像复刻,立刻筛选目标!
万幸,在所有大节日中,小系统都会借由缪宣的视野录像,事后或留存或剪辑或删除,而现在这就成了他们唯一的线索。
系统知道这事情紧急,当即埋入缪宣的精神海,开始一帧一帧筛目标:【哥,我不确定目标的外貌,把这个方向上的所有人都截出来可以吗?】
缪宣:对,所有人,不论性别年龄,也包括其他生物,尤其是鸟类。
系统:【明白,给我一个小时!】
缪宣吩咐完系统,转向一旁的侍女,低声道:“准备传讯。”
“少爷……?!”站在傀儡旁的侍女立即俯下身,她也是信鸽的成员,实战能力并不强,但在信息传递上却很有天赋,是一位干练的辅助系人员。
缪宣低声下令:“突发情况,让夜莺警戒会场,信鸽全员立即戒严,筛查三个月内的人员流动,需要关注的特点我会在今日内交给你,但目标应当有改变外貌的方式——索查人员以进入为主,全部备案!”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大动干戈,虽然还不至于惊动寻常的平民百姓,但军队和议会一定会过问的,侍女心中惊骇,手上则立即传讯,随后才小声询问:“少爷,需要隐瞒动向吗,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缪宣望着目标一消失的方向:“无需隐瞒,直接上报内阁——‘骏鹰’出现了。”
侍女倒抽一口气,她试图掩饰情绪,但很显然她做不到这一点,甚至连称呼都忘了改:“殿下,我们立刻回去吗?”
缪宣下意识望向不远处那堆叠着鲜花与帘幕的高台,可爱的小公主正在为授勋的将士们送上玫瑰,女王正骄傲地望着这一幕,眼角眉梢都是笑纹。
“回。”缪宣转过头,低声道,“把紧急传讯递给夜莺,你亲自去,在授勋结束后再和姑母汇报。”
目标一的突然现身注定要让缪宣的今夜无法入眠,他索性不回寝宫,直接守在夜莺和信鸽的总部,随时等待着消息。
小系统已经完成了筛查,给这出现在缪宣视野中的近千人编码分类,只可惜录像只能收录进入缪宣视野中的景象,而无法记录感知所覆盖的全范围。
三大戍卫军团如今已经以最高的效率张开了潜藏在诺德诺尔的网,所有的夜莺都被安排好了值班表,他们会牢牢地守在女王和公主身边。
而缪宣的良好信誉在此时带来了正面效应,以首相为首的内阁几乎是抛弃了一切顾虑,让猎鹰则尽己所能地配合起信鸽的调查。
事到如今,“骏鹰”几乎都快成为一个禁忌词了——虽然缪宣很不愿意给目标一这个定位,但是对于无法追捕到元凶的夜莺和猎鹰来说,事实确实如此。
在刚来这个世界时,小系统就已经留下了骏鹰十多年前的影像,而此时系统正在做的事情就是对比,对比骨骼、对比身形、对比与验证身份
参与观礼的名单就摆在缪宣手边,数百份信息被小系统快速地匹配,最后筛选出十几份嫌疑人的截取影像。
在下属焦灼的等待中,缪宣做出阖目休憩的模样,实际上在一一翻阅系统截出的成果。
系统:【哥,如果目标一无法改变骨骼结构的话,我认为这几个人是最可疑的,他们靠近感知范围的时间都很短,不过这里还有没截到完整体态的男性,因为有些女性穿着扭曲身材的裙子,这些也无法靠影像甄别。】
骏鹰也许会隐瞒外貌,但他会女装么?
缪宣本人当然是女装熟练工,但这个世界的男性很可能不这么放得开,他揣摩着骏鹰的心态,决定先翻男性。
更何况……对这个在杀人时会选择高空投掷而不是一刀毙命的家伙,缪宣总觉得他有什么重大心里疾病。
缪宣: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我想目标一是不会做太多伪装的。
系统一愣:【为什么?】
缪宣:一种直觉吧,我认为他来参与此次的授勋仪式是抱着挑衅心态的,既然是挑衅,那么本色出演不就够了?
系统挠了挠头,于是又帮忙挑出几份壮年男性的影像:【那么按年龄算,三十岁到三十五的就是这些——里面就这红毛最可疑,名单里没有他的资料!】
缪宣把目光放在唯一一位红发男性的脸上,这是一个相当俊朗的男子,他的脸上带着友好的笑容,这让那充满攻击性的五官变得平易近人起来。
明明这人长得相当不错,但缪宣却生出了不知来历的厌恶和反感。
系统小心翼翼地问:【哥,这是最清晰的正面留影,接下来他就进入一旁的走廊了,你看这……?】
缪宣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言简意赅:就是他。
系统没有他哥这么敏锐的直觉,只能盯着影像抓耳挠腮,试图找出此人违法犯罪的特征。
选定人选后,缪宣织就就开始着笔绘画起来,他虽然没什么艺术细胞,但誊画还是能做到的,有精神力在,一比一图像倒模总不会出错。
很快,一位男性半身像出现在缪宣的笔下,他不会调色,因此只绘了黑白图像,用文字在一旁形容颜色。
也就在此时,傀儡为熬夜的主人送来了宵夜,它刚把茶水放在桌面上,就把这幅画看了个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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